离家出走近半年的张来福回家过年，给了张国平和李红霞夫妻俩极大的震撼。

儿子在近半年的时间竟然在扬州赚了五千块钱回来，这对于他们简直是“天文数字”。

要知道三年前家里建的七架梁大瓦房只花了四千五百块钱，这可是夫妻俩结婚十八年的全部积蓄！

这说明儿子不仅真正长大了，而且完全可以自立了。

当然儿子能创造这样的奇迹主要还得归功于他有幸遇上了这个新时代——伟大的改革开放时代——要不然凭他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取得这样的成绩。

只有党和国家的政策好，社会的开放和进步，才让当下的年轻人“条条大路通罗马”成为了现实。

这个“罗马”，通俗意义上可以解释为是通过个人努力和奋斗获得财富和尊严，乃至身份和地位。

让夫妻俩感到震撼的是儿子虽则任性，却不再散漫，此次离家出走扬州五个多月，他对自己的现实定位是清醒的，而改变现实的举措却是有理性有步骤有逻辑的，从打工积累原始资金到从事最原始的摆摊生意，简直就是“无缝对接”，顺理成章。

儿子的理性还反映在他的自制力和刻意照顾别人的情绪，一个大男孩赤手空拳流浪异地他乡吃苦打拼，说不想家是不可能的，但他就是一而再地不随一同出走的沈喜宝回来，是怕父母伤感，是避免和父母产生尴尬和龃龉，直到手上握有足可证明自己实力的一大笔资金，才从容自信地返家过年。

最让他们感动的，是儿子是多么孝顺啊！这次回来给爸爸带了两条好烟，给妈妈带了她爱吃的糕点，还给夫妻俩每人带了一件时髦的中长脱胆晴纶棉袄和一双保暖棉皮鞋——曾经多少次幻想儿子长大了可以孝敬自己，却没想到这一天竟然就这样提前到来了……

可儿子的罗马不是他们要的罗马。

儿子越能挣钱越不怕吃苦越理性越孝顺，他们越不甘心越不满足……越加纠结！

因为他们认为，儿子的罗马有的只是财富和尊严，却缺失他们心中追求的那种身份和地位——文化的身份，社会上层的地位！

而这样的身份和地位的取得，还是要通过高考、考上大学才能够获得！

他们想利用春节这宝贵的时机劝说儿子参加下学期的复读——权把把这半年的打工和练摊经历当做人生一次有趣而成功的玩票！

可是现在的儿子不是半年前的儿子了，他们不知道如何对他开口，甚至没有勇气对他开这个口了……

张来福这次回来，父母的形容态度也给了他很大的震撼。

仅仅不到半年，两人头上竟多了不少白发，面容显得有些憔悴，甚至带着几份凄苦和委屈。

他知道这都是自己造成的，是自己没有称他们的心，遂他们的愿。

他睡的东房间依仍保持原样，收拾得清清爽爽的，朝南窗写字台上的闹钟、台灯甚至他爱看的杂志书籍摆放井然，仿佛还是一个中学生的卧室和书房！

虽然父母收了他挣的钱和他带回家的礼物，但欣喜背后还是掩饰不住讷讷的表情，说明他们对自己是心犹不甘的，他们对自己还有原来的希冀，而且春节期间肯定还会以某种方式婉约却明确地向他表示和要求，他必须对此有心理准备和应对策略——他实在不忍心在过年期间再度伤父母的心。

他决定采取主动，以折衷的态度和父母打一次“太极”。

大年初三吃中午饭，朱国平主动给儿子斟了一杯白酒，自己也慢慢抿着，若有所思欲言又止的样子；李红霞则频频为儿子夹菜，因为局促和不安，脸上染上了红潮。

张来福敏感地意识到“鸿门宴”或“逼宫戏”就要开场了，放下筷子开了口：

“爸爸，妈妈，我知道你们想要跟我说什么。其实你们想的也我想过了，想得明明白白。”

夫妻俩惊讶地看着儿子，紧张又充满了期待。

“我这半年在扬州赚了一些钱，我对自己是满意的，因为我证明了自己是有用的。但我这种有用不是你们想要的有用，你们内心还是想我去复读去考上大学。我想通过这半年来的漂泊吃苦，如果我再复读，也不会像以前那般散漫了，生活的艰辛和无奈已经给了我定力。但现实有时候是无情的，如果我果真答应你们这学期恢复复读，时间恐怕不太够，因为毕竟学习断了档，不会衔接得很好，如果这次高考再失之交臂，那对我、对你们的心理冲击将是灾难性的——还因此浪费这半年的生意——我想就是要复读，不如从下学期开始，就强如我生病在家休学一年的。我才二十一，很多应届高中毕业生也是这个岁数，明年考上了也不为迟。我思前想后，为保险计，觉得这样最为妥当，希望你们也想想，能够理解和同意。”

夫妻俩听了这番话，都愣住了，半晌没有言语。

张国平面无表情，微皱眉头，瞅着自己的酒杯，看得出他的心里在翻江倒海。

良久，他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问张来福：

“你确定下半年参加复读？”

张来福没有立即回答，端起酒杯轻轻吱，像是在下决心。

李红霞催着他：“乖乖，你快说呀！”

“确定，”张来福放下酒杯说，“我确定。”

张国平目光灼灼地看着儿子：“好，那我就相信你这一回！”言毕，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眼角却泌出清泪来。

李红霞眼圈也红了。

张来福鼻子吱溜了一下，推开酒杯，搛了一只大肉圆到碗里，捣碎了和在米饭里，埋头吃了起来。

这个春节沈喜宝过得扬眉吐气，相当的志得意满。

他带四千多块钱回家——本来也能凑到五千的，他为自己父母和腊梅父母买了成捆的礼物；给三个曾经供他复读的姐姐姐夫带去了吃食；到邻庄劁猪的同学蔡明道那儿还掉三十块盘缠钱，同时送一条“五亭”香烟表达了自己于困难窘迫中受到援助的谢意。

于是他受到了自己父母对待新女婿般的客气，享受到了腊梅父母对待亲儿子般的欢迎。

翟家对沈家私下承诺，既然喜宝在扬州这样肯吃苦努力，既然两个孩子这样默契和互相呵护，等喜宝挣到一万块钱，可以商议他们的终身问题。

沈喜宝父母喜出望外，他本人更是振奋无比，做出了自信而郑重的承诺。

年青人一旦能够自立，能够赚钱赚大钱，茧成蝶，猫成虎，虫成龙，父母就放心安心，生活就有了奔头和更多的憧憬。

现在沈喜宝和腊梅也不记恨以前父母的刻薄和刁难了，因为终于明白父母是真正爱他们的：渐渐老去的父母希望看到的就是子女奋发图强，生活有着落有前途，日子过得安全而美满啊！

腊梅厂里大年初七复工，沈喜宝初六陪她返扬。

张来福也决定初六走。他听人讲过的，春节期间扬州古城内外喜庆非常，儿童玩具和女性饰品好卖得很，因此不能在家逗留太久，必须抓住这个商机。

小四子却表示暂时不走，他在外面苦了一年，现在正和一些弟兄喝酒打麻将玩得欢哩！他说起码过了正月十五元宵节，甚至正月二十之后才回扬州。

“你们先走吧，正月头上刻章也没得什么生意。等我过去了，大家一起去赶集！”

于是就这样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