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来福听得微笑起来。

他开始喜欢这两个年轻人，说话坦率，朴实，没有心机，甚至还可以用“一派天真”这个词来形容。他问他们的年龄，周泉二十二，刘广德二十一。他们都出来三四年了。

他也主动报出了自己的年龄，说今年高考落榜，在家里呆不住，于是就出来打工了。

“那你怎么不复读呀？”刘广德显得很意外。“考上大学多好，出来就吃公家饭！”

“不想复读了。”张来福没好意思告诉他们自己已经复读过一年。

“复读？你以为复读就能考上了？”周泉却接了上来，“我们村有个小伙复读了四年都没考上，现在跟人到月塘捡雨花石卖，二十四五了还没找到对象哩！”

张来福听了这话心里却有点不是滋味。

他从小自信自傲惯了，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是个考不上大学的人。但事已至此，欲辩无言，面对这两位单纯又热情的室友和同龄人，似乎也不需要解释多少。

他拾起枕边烟盒，又开始分烟。离开了家人，他觉得终于可以像个成人正常抽烟了。

周泉擦燃一根火柴棒，两人凑上去点火，这时陈师傅又从外面进来了，沉着脸往角落里走，嘴里说：“你们三人没完没了地抽烟，还让不让别人午休了？”

“你也可以抽么，我们可没有意见！你口袋里香烟要勤分，大热天容易变味哟！”刘明德说，脸上显得很不屑。

“要分也不给你们分。”陈师傅重重地坐上床边，伸手端水喝。

“我们从来不指望抽你的烟，你的烟用处大——值钱！”周泉接上口。

张来福犹犹豫豫地把烟灭了。周泉和刘明德却躺在床上，悠哉游哉地吐起烟圈来。

张来福想，“不怕官，就怕管”这句话还真没错，陈师傅可以对自己凶，对这二位却无可奈何！

下午上班，陈师傅领张来福来到板车组，拖了一辆空板车回到车间，把缝扎好的空盐袋装上板车，正好满满一车。

还是张来福拉，想不到一车空盐袋拉起来还挺沉，可想而知周泉和刘广德拉一车盐包的重量，他心里不由暗暗佩服。

大约一百五十米的车程，便到了料场。料场就像四面围墙的学校水泥操场，东面堆着盐包，西面堆着空盐袋，上面用帆布覆着，像一高一低两座山。

陈师傅掀开西面盐袋堆一侧帆布，要张来福把空盐袋递给他，像砌墙那样细心地填在空凹处。干完了，又叫张来福把板车还到板车组去。

这才不到三点，倒没事做了。

张来福便和陈师傅坐在料场西墙下一个木棚下面。

张来福掏出瘪瘪的烟盒，里面还有两支香烟，递一支给陈师傅，被挡了过来，告诫道：“你抽烟只能坐在这儿抽，不能靠近帆布堆，烟头要踩灭。”听他这么一说，张来福倒不想抽了，把烟又放进了烟盒。

坐了一会儿，陈师傅走到西北角上一个用木板和石棉瓦搭的小屋里，不一会儿听见里面传来收音机的声音。

张来福想，那小屋兴许是师傅的私人领地，不好跟过去。

一人独坐无聊，站起来在料场里绕行，突然兴起，像猿人一样往巨大的盐包堆顶上攀去。

上面居然是个平顶，因为盐袋摞得平整紧致，又苫着旧帆布，可以在上面自由行走。

张来福从小爱攀高，喜欢爬到树顶上掏鸟蛋，捉迷藏喜欢爬到大草堆上，在县城复读时常跟同桌王桂宏偷偷爬上刚竣工的邮电大楼的八层楼顶，手扶着避雷针朝远处仰天长啸，抒发胸中豪情。

现在站在高高的盐包堆上，顿时视野开阔，只觉得心旷神怡。

原来这围墙外面是由西向东再折而往北流淌的一条宽阔大河，拖驳船队来来往往，竟是繁忙的交通水道；两岸码头吊机如樯。东面河湾处有一座雄伟高耸的七层宝塔，塔下寺院黄墙逶迤。

张来福想，难怪老强昨晚说扬州农药厂在宝塔湾附近，原来这就是宝塔湾呀！他又看了一会西面进厂的马路和南面的偌大厂区，直到陈师傅在下面高声呼唤着他的名字。

他迅速地下了盐堆，见陈师傅板着脸站在那里，心里有些惴惴，开口道：“我上去熟悉一下料场环境。”

“熟悉环境要爬上去干什么，做强盗啊！在这里干活要规规矩矩的，不要瞎钻瞎跑！”陈师傅又训斥起来。张来福也不回嘴，问喊他干什么。

“干什么！天气预报这两天要下暴雨，赶紧跟我把帆布检查加固一下，看哪里会漏。”

原来空麻袋堆和盐包堆苫盖的帆布不止是一块。

两人分头检查，把没盖严实的地方掖好，用细绳穿在边孔上连起来，又捡来砖头压在可能会被风吹开的地方。

干完以后陈师傅四周转转望望，又一声不响地回到他的小屋，从里面关严木门。

张来福一人坐在遮篷下面，百无聊赖，捡来一张皱巴巴的“新华日报”，正好是带有副刊的那一张，逐篇细读起来，籍此打发时间。

把口袋里剩下的两根香烟也抽掉了。

下班后他跟着工人们到厂里浴室洗了澡。

毕竟是大工厂，浴室条件很好，进去每人还有一个衣柜，只是不像昨天在农学院浴室，没有擦背工，也没有安放躺椅的休息区，工人们洗完了就穿衣走路。

吃过晚饭周泉和刘广德被人喊到别的宿舍掼扑克去了，陈师傅也不在宿舍里，张来福趁着清静，从包里翻出纸笔，给家里正式写起一封短信来：

爸爸、妈妈：

你们好！

看到邮戳你们便知道我和沈喜宝到了扬州。现在我已经进了一家大型国营工厂，工资颇高，工作也能胜任，所以请你们一定要放心。

我现在已经是一个自由人了，不再为书本所累，以后我的前程设计于胸中已有蓝本，我会逐步加以实现。百川归海，条条大路通罗马，请你们尊重并相信我的决定，我的努力，我的未来。

我的未来不是梦，肯定比梦还精彩。

请你们保重身体，不要担心和自寻烦恼，让我在外面放心。有什么情况，容后再叙。

儿：来福

1986年10月1日

这封信依然是那个恃宠而骄的张来福的风格，真是“虎死不倒威”。

信中口吻仿佛他不是个做苦工的小临时工，而是大学刚分配过来的技术员。

他打算明天中饭后就把信寄掉，和老强来农药厂时看到工厂西边这条马路上有个邮局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