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正好是星期一。

吃早饭时，老强过来对张来福说，昨天晚上他就挂过管主任家里电话，说尽管带人过来。

张来福很欣喜，说吃过早饭马上去买蚊帐和床席。这次沈喜宝带了一顶旧蚊帐，准备两人在一起住的，现在自己单独上班，只好另买了。

老强却说：“年轻人刚出来谋生不容易，就不要浪费了，我家里有不用的。”上楼给他找来一顶旧棉帐和一张旧蒲席。

张来福跟着老强骑自行车一路来到扬州农药厂，找到那个姓管的车间主任。

管主任上下打量张来福，笑道：“不错，生得牛高马大，肯定有劲！化盐车间刚走掉一个临时工，就让他顶上吧！”说完就带两人到办公室办了录用手续，又到材料科领了工作服等劳保用品，到食堂买了饭菜票，最后领他们到工厂后面的临时工宿舍。

进厂录用如此顺利，张来福心里非常感谢老强。

这个人热情、开通又仗义。他暗暗拿定主意，以后条件好了，一定要报答老强的盛情厚意。

来到四号宿舍。里面四张床，右侧靠门的一张空着。

管主任交给张来福一把钥匙，对老强说：“你帮小张收拾一下，我先到车间。”

又对张来福说：“收拾好了，换上工作服就到化盐车间来，我把你交给陈师傅。”

两人配合着把蚊帐挂好，铺好席子和毯子，把行李安放好。

老强便先行告辞，对张来福说：“小张啊，我负责把你送到这儿来，你好自为之。好好干活，跟工友处好关系，领导师傅要尊敬。你是高中毕业生，读的书多，道理我就不讲了。有什么困难了，尽管来找我。”

张来福朝他认真的点点头，说不出什么，只觉得眼窝里有些潮湿。目送老强骑车走远，拐个弯不见了。

张来福穿着印着厂名的蓝色夹克式工作服，找到化盐车间。

走进车间大门，张来福有些吃惊：屋顶太高了，好像三层楼并成一层似的，既阔大，又敞亮。

厂房靠东立着两个巨大的圆柱体银灰色金属罐——足有七八米高——其中一个正在使用，两个体魄健壮的工人合力把麻袋里的粗盐倒进旁边的水磨石地面，再用洋铲一铲一铲铲上长达十几米的黑色塑料卷带上，缓缓输送进巨罐口中。

一个瘦精精的约摸三十几岁的师傅在后面用力抖净空麻袋里剩余的盐，然后扔放在东墙边上。

两个青年搬运工从外面用长板车拖进盐包来，进来后一倒便走。

以后张来福很快明白了化盐车间的生产流程，即把粗砺的工业用盐在化工罐中通过化学反应分离出纯净的氯气，用于各种农药制造。

车间虽大，并没有多少噪音，就是卷带机传送发出的“吱咕”声，反而倒显得安静。工厂们彼此也不打话，只顾专注做事。

坐在西南角一张桌旁喝茶的管主任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张来福，走过来把他领到瘦精精的师傅面前，说：“以后你就跟着陈师傅，他会教你怎么做。”说完，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叼在嘴上，甩手甩脚地走出了车间。

张来福有些拘谨地站在陈师傅旁边。陈师傅面无表情地看了看他，说声“学着我干”，便不管他了。

张福来便也捡起一条麻袋，抖落起里面的剩盐来。麻袋有一米五长，必须拎高了抖，还蛮费劲的。

抖完一条，又去抖第二条。

正抖着，突然听见身后陈师傅吼叫起来：

“你这是抖的什么东西？怎么不抖干净了！”

张来福大吃一惊，看到他拎着自己刚才抖的那条麻袋，说：

“我不是抖干净了么？”

“抖干净了？我再抖给你看！”陈师傅把麻袋往地上一扔，上去角上和边上用脚踩踩，然后拎起来一抖，居然真的又漏出盐来，用脚拢了拢，起码有二斤盐。

“我刚才没有看见你用脚踩呀！”张来福有些沮丧。

“你没有长眼睛吗？你这条麻袋是湿的，盐粘得多！你这种劳动态度就不应到这儿来，来这儿不是混饭吃的，得认真！盐是厂里花钱买的，容不得败家子儿浪费！”

张来福感到委屈，记住了麻袋有潮湿之分，湿麻袋要先把粘盐踩脱落了，再拈起来抖，才能抖干净了。

他感到这位陈师傅太严苛了，便开始端着十分小心，不要一开始就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

而那两个铲盐的精壮工人只是回头朝他们瞟了一眼，好像不屑理会这对新师徒的事儿。

约十点半钟，负责上盐化盐的两个工人结束了工作，到角落里喝水聊天去了。

张来福的两条胳膊已经酸痛得简直抬不起来，却不能休息。

原来空盐袋还要回收再次使用——把它们一条条卷紧，用系着细麻线的扦针缝成枕头状。

一直缝到下班铃声响起才全部完成，腰也酸得立不直了。

中午在食堂吃饭，张来福打了两个菜一个汤，要了半斤米饭，风卷残云地吞下了肚。

他现在才明白干体力活的人为什么特别能吃的原因，实在因为消耗太大啊！

饭后张来福没有立即回宿舍，而是从食堂后门走出去，在小卖部买了一个笔记本，一本信纸和一叠信封，两支自来水笔。

回到宿舍便看到了他的室友，原来就是两个拖板车的年轻人，另外一个陈师傅。

两个小伙子一个大方脸，一个圆脸盘，也就二十一二岁的样子，都结结实实的，穿着背心脱掉鞋子躺在床上抽烟，有说有笑的。

陈师傅却在角落里闷头喝着开水，还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张来福在自己床边坐下，想跟大家打个招呼，正在思谋如何措辞，陈师傅放下水杯，匆匆走出门去。

见师傅离开宿舍，张来福心情倒放松了些，从床头拿出昨天在文昌阁玩时买了一盒“大运河”香烟，里面还有七八根，分给两个板车工，自己也叼上一根。

真是应了谚语，“见面一支烟，亲近三尺三”，两个年青人立即跟张来福套起了近乎，问是从哪里来的。

张来福说是从楚泽来的。他们也自报家门，方脸盘叫周泉，来自仪征陈集，圆脸盘叫刘广德，来自宝应汜水。

“在这里当临时工，图的就是工资比别的厂高。你和老陈是九块钱一天，我们是活的，但平均下来比你们高。”周泉说。

“怎么，陈师傅也是九块？他也是临时工？”张来福有些意外。

“你真逗，住临时工宿舍不就是临时工么？”刘广德哈哈大笑。

张来福一拍脑袋，自己真是糊涂了，居然没想到这一层。

看师傅上午在车间对自己那个凶样儿，还以为他是个老资格的正式工呢！

“那我们车间有正式工吗？”张来福问。

“有啊，那两个开传动带上盐的就是正式工。”周泉说，“他们工资高，福利好，跩哩，一般不跟我们临时工噜嗦。”

难怪陈师傅在训斥自己的时候那两人无动于衷呢，张来福想。又问：

“那你们属不属于我们化盐车间？”

“不属，我俩属农药厂板车组，除了上午为你们拖盐，其余时间我们听安排，随机拖别的东西。因为干活时间比你们长，活儿又重，所以拿的钱就多些。”

“什么？你们干活时间比我们长，难道晚上还要干吗？”

“晚上当然不干，这是相对你和老陈说的。你和老陈下午只需要把空盐袋拖到料场堆起来就完事了，当然完事了不代表就可以回宿舍睡大觉，还要呆在料场守着，防止车间主任随时调你们去做个啥杂事。”

“哦……”张来福算是听明白了，临时工收入基本上还是多劳多得。

“今天老陈肯定给你找茬的吧？”这时周泉笑道。

“你怎么知道的？”张来福惊讶地问。“你看到了？”

“不用看到也晓得，这是他的老一套了，来新人总要给个下马威。”刘广德接上茬，“化盐车间留不住临时工，全是他这个人太刻薄！淮阴小赵几天前就是被他气走的。”

“为什么？”

“不为什么，他看你不顺眼，鸡蛋里头也能挑到骨头。平时我们不爱搭理他，他也不在乎我们搭理。”

“他怎么是这个性格？”张来福问，心想摊上这样一个师傅，以后还要多加小心。

“听别人说他在老家沐阳人缘就不好；老婆很强势，老是欺负他，他就跑出来了。管主任是他家远房亲戚，对他比较关照，他也对管主任奉承得紧，当个大树靠哩！”

“那你俩来农药厂多久了？”张来福换了一个话题。

“两年多了，我们陈集是个穷山区，年轻人基本全跑出来了。我开始在运河渔行帮老板卖鱼，因为不会少秤，被老板赶出来了，就找到了这儿，凭力气吃饭！”

“我初中毕业后帮家里弄藕田，收入有限，是父母主动要我出来的。我们汜水那地方找老婆彩礼太高，还要砌新瓦房，否则不肯上门。我不出来挣钱，怕是要打光棍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