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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有一次,他们走上大堤,大堤上残留着孩子们秋天画的带框的“井”字图案,厉刚说我们走四子玩儿,她注视着那图案像不认识似的。

在她看来,童年的那个世界似乎太遥远了,有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烦恼时刻在咬啮她,她竭力想摆脱这种烦恼,但却做不到。她不止一次问自己:“我这是怎么了?我为什么变成这样?”有时半夜醒来,四周一片沉寂,世界上仿佛只剩下她自己,她害怕得直想大叫,可她叫不出声,无边无际的黑暗窒息了她。后来她渐渐明白了,她害怕的不只是黑暗和沉寂,而是仍然罩在她心头的政治阴影,还有那破碎的爱情和理想。

纯朴的乡野能暂时愈合她灵魂的伤口,却不能使她的心田抽出新芽。

她不止一次地问自己:“我爱厉刚吗?”又为一次次地得不到答案而苦恼。

爱一个人真难啊!

厉刚一心一意爱着她,这她知道。她说不出厉刚有什么不好,无论过去、现在和将来,厉刚都是她可以信赖的人,每当落难的时候,总是厉刚挺身而出保护她,她觉得越来越离不开厉刚了,她活得太难太累,需要有人保护。她本来应该对他有所报答,可是几年来,她不断地折磨他、伤他的心,但他却一直忍受着不改初衷,直到现在仍那么执拗地爱着她,甚至为了她甘愿抛弃即将得到的辉煌前程,这使她觉得惭愧、觉得内疚,她欠他的实在太多了。她从心里感激他,像对待兄长一样尊重他,但就是没有心灵震颤的激情,没有刻骨铭心的思念,没有心醉神迷的期盼,这能算爱情吗?

农村是不讲什么爱情的,到了年龄就结婚,大抵如此。村里和厉刚年纪相仿的小伙子,大多结婚生子了,只有他还是光棍一个,无亲无故,孤独地忍受着岁月的煎熬。

对于结婚,淑秀从未认真想过,过去是不愿想,现在是没有心绪。她才二十三岁,生活与事业的路刚刚展开。她曾发誓,不到毕业决不考虑终身大事。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她甚至打算一辈子不结婚。但是现在一切全乱了套,毕业似乎变得遥遥无期,理想在哪里?事业又在哪里?她现在只是作为一个女人而活着,和村里那些农家妇女没有两样,不同的是,她们活得滋润,她却活得窝囊。她本来活得腻了,却还不想死,死对于她这个年龄似乎太早了点儿。那么,她为什么还要活下去呢?还有什么盼头呢?为了厉刚吗?也许命中注定她就是为厉刚而生的。她将做他的妻子,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这就是命!只要他说一声,她会马上嫁给他。可是,他为什么不说呢?既然他不说,她就先说了吧!但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她说不出口,不仅因为害臊,还因为自卑——生平第一次感到的自卑!

她背地里哭了几次。

她万万没料到的是,当她终于有勇气说出来时,他竟然拒绝了她!

“不,这不行,”他闷声闷气地说,“我只能做你的哥哥。”

那是阴历六月上旬,一弯新月像张开的弓,悬在淮阳湖的上空,它把湖边码头的影子投入水中,附近村庄里传来几声狗叫。

她想起他们童年的分别,也是在这湖边,厉刚忽然变得忸怩不安,吞吞吐吐地说有话跟她讲,她一直没听懂他要讲什么,她是以后才逐渐明白的。现在她代他把那句话讲出来了,可是……

“那年你说要娶我,不是吗?”淑秀说,不禁感到一阵凄楚。现在不是他求她、而是她求他了,命运多么会捉弄人啊!

“那时候我们太小,还不懂事。”厉刚平静地说,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平静,好像她的话不是说给他、而是说给别人听的。怎么,难道他不爱她吗?多年来不就等她这句话吗?现在,幸福的时刻到了,他竟丝毫也不激动,反而感到一阵莫名的惆怅。爱情本该心心相印,她的心却是苦的,他又怎能感到幸福呢?

他决定等待,这原不是他的性格,但爱情教会了他,使他懂得了耐心。

可是,淑秀的痛苦不断地延长,似乎没有尽头。

刘百强的来信斩断了维系她的一线希望:她不能参加“四个面向”的毕业分配,只能按“自动退学”处理。这还算照顾她,由于刘百强的仗义执言,没再揪她回校进行批判。

接着妹妹来信说,父亲病危!

信是写给舅舅的,她一直不知道父亲进了监狱,舅舅把她家的情况瞒得严严实实。

她看完信,没说一句话,一边打点行装一边流泪。

舅舅不放心,叫厉刚陪她一起上路。

又到了这个码头边,又坐上了小火轮,很久以前她和厉刚就是在这儿分手的,如今命运让她跟他坐上了同一条船。

当他们在县城下船时,她习惯地扫了一眼接客的人群。以往从姥姥家回来,爸爸准会来接她,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那是多么愉快的时刻啊!现在爸爸不会来了,而且不知道能不能再见到他老人家。当他们坐上开往H市的火车时,她总嫌那车开得太慢了。

那年爸爸调往H市,她们一家也是坐的这趟车,那也是她生平第一次坐火车,好奇、激动,她和妹妹挤在窗口,贪婪地欣赏窗外的景物,好像眼睛不够用似的。

一掠而过的电线杆、树木、村落,旋转的绿色原野,闪亮的小河,觉得一切都那么新鲜。

“看,云彩!”妹妹指着天边叫道。

果然,前方地平线上出现一抹阴影,如烟如岚,如雷雨前涌出的云翳,只是缺少变幻。

“傻丫头,那不是云彩,那是山!”爸爸哈哈大笑。

噢,那是山。那是淑秀第一次看到山。以前她只在书上看过,在图画课上画过。

山越来越近了,山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就像画在天边的一条起伏的曲线。淑秀想起自己在图画课上画的山,原来只是画了山的轮廓。渐渐地,山的轮廓变得毛糙了,它的边缘仿佛长出一棵棵小草,小草越长越高,变得像一个个人,沿着山顶排成长长的队伍,向她欢呼跳跃。有些人仿佛从山上奔跑下来,越往下人影儿越大,直到山下聚成黑压压一群。当列车驰过山脚时,她才看清那黑压压一群原来是一片树木,一棵棵树木顺着山势生长,越往上树影儿越小,到山顶上就变得像一个个人了。

那时在淑秀眼里,山是太高大、太雄伟、太庄严了,从纵横交错的树行、星星点点的草丛间裸露的一块块铁青色山岩,犹如巍然耸立的大力士那一堆堆凸起的肌腱,强壮、健美而有力,它象征着力量、权威和永恒,它是一座至高无上的尊神的雕像,和山相比,人实在太渺小了!她第一次感到山的雄浑气势。

后来见的山多了,才知道她那时所见的不过是一座无名小山。

眼前,那座小山还在,那些象人的树木还在,但爸爸却不在身边了!

山上排列成队的人不再欢呼,而是静静肃立,仿佛在默哀。

淑秀不由得埋怨妹妹为什么不早点来信,要是赶不上见爸爸一面,她会内疚一辈子的。

一路上,淑秀的泪水不断,要不是厉刚招呼着,她真怕连上下车都忘记了。

H城和她的心绪是那样不协调,车没进站,就听到震天动地的锣鼓声,老远就看到“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的大字横幅。

车进站后才看清站台上的一群群知青和他们的家长。淑秀不知道妹妹是不是也在其中,谁来送妹妹呢?爸爸是不能来送的了,妈妈又多病。噢,她又想起妈妈,妈妈现在怎么样了?肯唠叨、讨人嫌的妈妈,刀子嘴、豆腐心的妈妈,一生气就犯病的妈妈,女儿对不住你呀,女儿不是存心忘记你,女儿现在看你来了。

淑秀后来才知道,车站里的那些知青都是到生产建设兵团去的,妹妹没有资格去,只能等待插队落户。

妹妹从小就羡慕解放军,做梦都想当个女战士,即使没有领章帽徽也够神气的,但连这个微不足道的愿望也难以实现,只能永远留在梦里了,淑秀不禁怜惜起妹妹来。妹妹还是个大孩子啊!

淑秀是在学校的集体宿舍里找到妹妹的。当她问起妈妈时,妹妹什么话也没说,就扑向她失声痛哭。

她哪里知道母亲在文革刚开始就去世了呢?

母亲一直在为全家操心,从没想到过她自己。

记得三年困难时期,家里口粮不够吃,每次做好饭,总是让爸爸、妹妹和她先吃,母亲饿着肚子却说吃过了,等全家吃完饭,母亲才铲一点锅疙巴吃。

想起母亲带病操劳的身影,淑秀不能不感到愧疚。

以前为厉刚的事,淑秀暗暗埋怨过母亲,怪她多嘴饶舌,怪她不通情理,怪她不懂女儿的心。其实,那是母亲太疼爱她了,是她不了解母亲,不懂母亲的心。

母亲不是病死的,是操劳过度累死的。

淑秀和妹妹拥抱着哭成一团。哭得撕心裂肺,哭得肝肠欲断。

母亲去了,去得那样匆忙,来不及向老伴及女儿们告别一声,就默默地去了,永远地去了。

母亲解脱了,她不再唠叨、不再操心,把沉重的痛苦留给了她的亲人。如果她还活着,看到厄运中受尽磨难的两个女儿,看到在死亡线上苦苦挣扎的老伴,能不心碎吗?

父亲也要去了,到母亲那儿去,但他始终不放心自己的两个孩子,所以总不肯闭眼,等待着她们。

父亲的眼不再眨动,迷惘地瞪着牢房的天花板,像发问又像叹息。

死神显然等得不耐烦了,在催促上路,可他犹豫着,不忍离去。突然他挣脱了死神,因为他看到了他的孩子们,那一直瞪着的眼里滚出两颗浑浊的泪珠。

他大约也看到了厉刚,想嘱咐几句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扭曲了嘴角。

淑秀跪下了,淑梅跪下了,厉刚也跪下了。

他们就这样跪着送他老人家上路。

父亲安息了!

那天傍晚,淑秀走过自家门口,看到门上贴着封条,封条上的字有些模糊了,但父亲的名字依稀可见,名字是倒写的,打着叉叉。从门缝里望去,院里那个葡萄架,他们一家夏夜纳凉的葡萄架,这季节原该是枝叶婆娑的,但她只看到几根枯黄的枝条从架上垂下来,那庇荫过他们一家的葡萄树显然遭了大劫,被人连根拔掉了。以往每次回家,总能听到妹妹调皮的笑声,母亲的唠叨和咳嗽,现在是什么也听不到了,她好像面对着一座废墟。

现在她才感到,过去曾一度嫌弃的妹妹的调皮、母亲的唠叨甚至咳嗽,都是生活的乐章,她多么想再听听啊!但是她再也听不到了。

她恍如从噩梦中醒来,第一次面对残酷的现实,以至于觉得以前的种种痛苦都不算什么了,那时毕竟只是担心啊,只是噩梦啊!现在噩梦变成了现实,甚至比噩梦更可怕的现实————

这个世界抛弃了她!

她的泪流干了,心破碎了,她没有勇气再向厉刚提起婚事,尽管现在她是那样需要他。

“秀子,要是你不嫌弃我那几间茅屋,就搬过来住吧!”在返回的路上厉刚对她说。

厉刚毕竟是了解她的,他明白到了应该说话的时候了,但他的心并不畅快,他一直觉得委屈了淑秀,可是,谁又能拗得过命运的安排呢?(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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