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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淮阳湖畔的雨季特别长,几乎整个夏天都是在雨水中渡过的。

到处是泥泞,大大小小的水漥,一汪一汪地布满了道路。行人稍不小心就会陷进牛蹄踩出的一尺多深的蹄坑里。

昨夜的暴雨把田野洗得干干净净,田里的秧苗和田埂上的小草沾着水珠儿,显得更加嫩绿丰润。

泼墨似的云化开了,碧蓝的天从云缝中露出来,周围的天空渐渐亮起来。村舍的灰色屋顶和树木的轮廓清晰地映在天幕上。

云在天上不停地变幻形状,山峦似地高耸着,背光的一面仍然罩着阴影,向阳的一面已经得到太阳的光辉。

清晨,文淑秀走出茅屋,站在门前,眺望田野及田野上蜿蜒的大堤,大堤是通往淮阳湖边的。湿润的风夹着秧苗和水草的气息从湖那边吹来,她尽情地呼吸着雨后清新的空气,尽量地放松自己,让自己的心情愉快起来。

日子快得令人吃惊,转眼间三年过去了。

眼前的一切熟悉而又陌生。

池塘还是那个池塘,塘边歪脖子柳树依然枝叶纷披地拂着水面,一只红嘴的鸟站在较高的树枝上,快活地梳理自己灰色的羽毛。路也是那条路,只是路两边的白杨长高了,几只狗在路上追逐,时不时吠几声。两辆牛车慢悠悠地面对面走着,它们交会时,双方驾辕的牛都昂起头、斜着眼,“呢呢”地叫,像要准备搏斗,又像在表示亲昵。

她有好多日子没出门了,连天的阴雨加上妊娠反应,弄得她心烦意乱。

胎儿正一天天长大,肚子渐渐隆起,她已能感到腹中小生命的蠕动,时而不安地辗转反侧,时而兴奋地伸胳膊蹬腿,小东西似乎有了灵性。她体验到一种生命回归的新奇感觉,总是情不自禁地想去摸一摸或跟小精灵说几句悄悄话。

一切像在梦中一样,她真不相信自己快要做妈妈了。

可是,一想到要在这简陋的茅屋中生下他们的宝宝,心中不免有些惆怅。

她一向把婚姻看得很神圣,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就这样草草地结婚了事。

简直可以说没有什么婚礼,只不过把铺盖从舅舅家搬过来,这样她便成了这茅屋的主妇。

厉刚家住过几辈子人的这几间茅屋,他参军后一直闲着,墙角旮旯甚至窗棂上都结了蜘蛛网,屋吊灰垂得老长,大白天老鼠乱窜,蛐蛐儿亮开嗓门在灶台里唱歌,屋顶的草朽了,一下雨屋里到处嘀嘀溚溚。

厉刚是认真的,结婚前精心花了几天时间把茅屋翻修一遍,屋顶全换成新稻草,屋里地面垫上新土夯实了,灶台重新砌过,屋里的四面土墙一律糊上报纸。

大床是土改那年分地主的,四根撑杆上支着雕花顶棚,床的正面是半浮雕的戏剧人物,这大概是他家最贵重的一件家俱了,只是旧了点,他又仔细油漆一下,重新上了彩。唯一新添的东西是三屉桌,那是专门给淑秀看书写字用的。

厉刚可谓用心良苦,淑秀还能说什么呢?

厉刚等待了很久。

刚回来那阵子,淑秀精神总是不见好,成天恍恍惚惚的,像一直在做梦。

姥姥不在了,她暂时和舅舅一家人住在一起,厉刚每天下田回来都去看看她。

淑秀舅舅做人的信条是:凡事不可做过头了,一做过头就要出错儿,对的也会变错,好事会变成坏事。大跃进那会儿,牛吹得多大,高产卫星满天飞,一个比一个过劲儿,一直吹到亩产小麦几十万斤,乖乖,粮囤儿在一亩地里挨着个排也排不开,人老几辈子没听说过,结果,还不是吹炸了?做人也一样,得志了别太猖狂,人有失手,马有失蹄,谁都免不了有走麦城的一天。前年听说妹子(淑秀妈)气走了厉刚,心里就很不是滋味儿:干啥子么,乡里乡亲的,瞧不起庄稼人咋的?要这么着,他这个当哥哥的也上不得门了?这不,报应来了!要不是厉刚这孩子厚道,她家弄成这样,谁会来管闲事?躲还躲不及哩!可人家厉刚不计较,硬是辞去部队的好差事,把秀子给护送回来了。现如今妹婿进了大牢,妹子死了,他本不该再埋怨妹子了,可一见厉刚,他总觉得对不住人家。

“厉刚,要是淑秀妈以往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可别往心里去,她出门早,不懂咱家乡规矩,你多包涵点儿。”淑秀舅舅对厉刚说。

“大伯,你说这话就见外了。”厉刚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淑秀舅舅跟厉刚父亲一起跑过码头,两家关系一直不错,厉刚妈死的时候,是淑秀舅舅帮厉刚殡葬的。

“唉,淑秀这孩子从小心性就太善,见不得凶残的事。”淑秀舅舅蹲在门边,正往水烟袋嘴里装烟丝。

“就是,秀姐小时候胆子可小了,看见绵羊顶架都害怕。”淑秀的表妹插话说,她正往灶膛里填柴禾,火光映得她的脸红扑扑的,她的手因终年劳作显得很粗糙。

“还说呢,你们家的人不都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淑秀的舅妈在灶台上忙活,看了她男人一眼,“那年批判老队长,要你多啥嘴?可倒好,多了一句话,气死了老娘。”

这话大约捅了淑秀舅舅的心窝子,他不由蹙起眉头,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水烟袋,水烟袋铜匣子里的水咕嘟咕嘟响,仿佛在诉说一件遗忘了的故事。

那年公社来了人,先是要把村西北的几十亩旱田改为水田,老队长说那些旱田是沙土地,存不住水,不能改;接着又提出小麦密植,要求每亩播种量不少于三百斤,老队长说那样田里光长麦苗子了,夏收怕连种子也收不回。那些人火了,说怎么能收不回种子?一粒种子结两粒也得翻一番!他们说老队长右倾保守,召开了生产队队委会批判帮助他,淑秀舅舅是仓库保管员,也是队委委员。主持人开始念了一段报纸上的文章“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接着就叫大家讨论,然后问老队长思想通不通,老队长说不通;问他听不听党的话,老队长说对的就听。

“那你是说党的话不对,这跟右派分子的话有什么区别?”主持人大怒。

老队长不吭声,其它三个队委委员也不吭声,空气顿时紧张起来了。

“你们说的都对,依我看每亩下一千斤种子也不算多,就算一粒结两粒,少说也收两千斤,我举双手赞成,可就是眼下仓库里的种子不够。”淑秀舅舅突然冒出了这句话。

队长和队委们轰地一声笑了。

主持人气得眼珠子凸了出来。

第二天就来了几个人,把老队长和淑秀舅舅带到公社关了起来,说他俩是一伙的。勾结好了反对三面红旗。

淑秀姥姥听说独生儿子给抓走了,心里堵得慌,一口气没接上就憋过去了。

那一年,小麦果真颗粒无收。

后来上边派了工作组下来整治浮夸风,老队长和淑秀舅舅才被放了。

现在老队长还干着,但他有言在先:

“叫我干就得按我的法子干,不叫干拉倒!”

淑秀舅舅是说什么也不干了:

“我还是干我的庄稼活,那个米糠官谁爱干谁干!”

他把仓库保管员叫米糠官,人家七品县令才是芝麻官,一个生产队的仓库保管员算什么呢?只能算被风吹掉的米糠!在仓库里也确实弄得浑身米糠。

当淑秀舅舅一家人和厉刚说话时,淑秀总是一个人在里间屋呆着,好像这个世界发生的故事太离奇、太陌生,没有她可以说的话。

“秀子一天到晚这样闷着也不是个事儿。”淑秀舅舅说,就叫厉刚带淑秀常去散散步。

村庄依旧,田野依旧,风光依旧,淮阳湖畔还是那样美。

初冬,路边的白杨落光了最后的叶子,枝条在风中索索抖动。

池塘的苇丛中蹲着几只鹅,鸭子却在苇丛外边拍着翅膀呱呱地叫。

早饭前,炊烟从各家的烟囱里升起来。老太太从鸡笼里放出咯咯叫的母鸡,小伙子赶出圈里雪白的羊群。老爷爷靠在向阳的门边,眯缝着眼,慢吞吞地一口口抽水烟,烟气笼罩了他灰白的须发。

这里的生活,一年四季,几乎每天都是这样开始的,温暖而亲切、幽然而单调,一切都保持着原始的农村风情。大自然每天把它最新鲜的面貌毫不吝啬地赐于这里的人们。令淑秀欣慰的是,村里没有广播,村里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很少谈论文化大革命。这大约归功于那位有威望的老队长,上边的会他一个人挡了,会议精神在他肠子里转过几圈才会吐出来:

“让别的队抓革命,我们队要促生产,不管咋说,吃饱饭才有劲儿干革命!”

老队长学乖了也学精了。

淑秀的心渐渐平静些了。但她依然默默无言,显得很忧伤,走路的时候总是低着头,仿佛害羞似的。她尤其怕遇见人,怕人们注视她的目光,好像那些目光会提醒什么她不愿想的事情。有时候,走着走着,她突然停下来,像好奇的孩子一样久久地注视地下的一棵小草或一朵野花,忘记了厉刚正在前边等她。

厉刚是有耐心的,无论她站多久,总是等着她,他把这看作是一种义务。他相信她还能恢复到童年的那个样子,相信她能找回失落的那个世界——那属于他们两人的世界。(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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