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那年五月底,童智又收到文淑秀一封信。
△许久不见你的信,很感不安。童智,为什么不给我来信呢?我盼望看到你的字,哪怕是短短的几句话呢?
反复看了你以前的信,不由我不心酸:
“一切由你作主!”
当然应该如此,令人烦恼的是自己做不了主,控制不住自己,只凭一时感情冲动,酿下这杯苦酒。我请求你,童智,别怨恨我。
不知为什么,厉刚一直不给我来信。
来信也好,不来信也好,我决心不再纠缠这个问题。
我们都很年轻,正是打思想基础和业务基础的时候,等业务过硬了,思想成熟了,再考虑终身大事也不迟。你不是也说过要成为中国的“牛顿”吗?
朋友,迈开大步向前走吧,前边就是光明!
随信寄去的一张照片,照得不好,请别见笑。
希望尽快听到你的好消息。△
要不要给她回信,童智始终犹豫不定。接着,一阵拔地而起的政治风暴把他卷了进去。
就在他拜访陈教授不久,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实际上,报纸、广播和其它新闻媒介早已在制造舆论,接着从首都陆续传来一些消息,一些陌生的政治术语也源源不断地涌进校园,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六月二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学校宣布“停课三天闹革命”,但是,从六月三日起,就一直不上课了。
北大党委书记陆平首当其冲,成为高等学校文化大革命的靶子。S市仿照北京,抛出D大党委书记何涛,并宣布改组D大党委,市委派出工作组进驻D大,取代党委领导D大的运动。一时间,D大校园内的大字报如匕首投枪纷纷指向何涛黑帮。
除何涛外,工作组又抛出全校各系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反动学术权威”。
陈斯教授在劫难逃。
计算机系大字报栏前围了许多人,童智也挤进去看了会儿。
对陈教授揭发的问题有:
一、鼓吹科学技术没有阶级性,资产阶级可以用,无产阶级也可以用,与毛主席的阶级斗争学说相对抗。
二、胡说学雷锋要落实到本职工作上,不能人人都去开汽车,公然与毛主席“向雷锋同志学习”的号召唱反调。
三、去年国庆联欢会上,高唱岳飞的“满江红”,歌词中的“怒发冲冠”、“臣子恨”等是发泄对党的仇恨;“三十功名尘与土”、“莫等闲白了少年头”流露出对社会主义制度的不满。
四、潜心研究“计算机通讯系统”有特务嫌疑。
童智写的一张大字报也贴在旁边,题目是“几个疑问”:
一、运动一开始就划框框、定调子,是群众运动还是运动群众?
二、否定一切权威是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吗?
三、S市和北京市、D大和北大一样吗?
四、陈斯先生放弃资本主义社会的优厚待遇回国执教,是卖国主义还是爱国主义?
有些人在他的大字报上写了观点截然不同的批语:
“问得好?”
“屁股坐到哪里去了?”
“打倒阎王,解放小鬼!”
“不准干扰运动大方向!”
因为引起了争论,从而激发了人们的好奇心,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童智的大字报成为众多大字报中最引人注目的焦点,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围观者议论纷纷:
“这个童智是哪班的?”
“软件二(1)班的。”
“对这个人没有印象。”
“高额头、塌鼻子、厚嘴唇,整天眯缝着眼。”
“是他呀?想不到,想不到。”
“想不到吧?哼,等着瞧吧,有他好看的!”
童智注意到说这话的是他们班的政治辅导员老于。
人群中,有一双眼睛一直盯着童智,目光穿过人群,刚与童智的目光相遇,那人便侧身挤出人群。
童智追了出去,却不见踪影。他徘徊着,忽然又发现那双凝视的眼睛,几乎不转动,不像生气,也不像喜悦,不像斥责,也不像召唤,盯了他好久,等他走近,她又转身,朝阅览室后边的“三好坞”走去。
童智认出来了,她是陈蕾。他不明白,她为什么那样盯着他?
三好坞是凭借图书阅览室、藏书楼和办公楼围成的小花园,中间布置假山亭榭,周围种植花草树木,平时,总有人来这儿散步谈心、读书、锻炼身体,故名。童智每次借到好书,也喜欢在这儿先浏览一下。
今天天气不好,像要下雨的样子,园内幽暗寂静,只有些鸟雀颉颃啁啾。
站在通往假山的青砖小路上,陈蕾依然那样盯着童智,脸上没了往日的笑容,不等童智靠近,便骤然转身往假山的竹亭走去。
童智心里敲起小鼓,不知自己怎样得罪了她。他一走进亭子,陈蕾就别过脸,目光转向不远处随风摇曳的竹丛,默不作声。
童智像个犯了错误等待训斥的小学生。
“看来,我非得好好谢谢人家了。”良久,陈蕾喃喃自语,眼睛没有离开竹丛。
“你说什么?”童智茫然地问。
“我说谢谢你呀!”陈蕾突然转身,依然是那样奇怪的、凝视不动的眼神。
“我不懂你的意思。”童智低声说,避开她的目光。
“你不懂吗?那你干吗写那张大字报,不是为我父亲打抱不平吗?不是要当救世主吗?要不就是为了出风头?”陈蕾的质问一个接一个。
“我没想得这么多!”童智委屈地替自己辩护。
“那现在该想到了吧?你一张大字报引来那么多人,还不够风光吗?你不觉得风头出得太大点吗?只是出风头何必选在这个时候呢?别人避之犹不及,你却主动引火烧身,为什么?”
“我只是如实写写自己的想法。”童智有些惶恐了。
“有什么用?你的想法能扭转乾坤吗?你呀!”陈蕾突然放低了语气,接着,无可奈何似地叹了口气,“叫我怎么说你才好呢?”
“我本来不想写的,老实说,我对这些不感兴趣,可是,工作组三番五次动员,你也不是不知道。”沉默了一阵子,童智郁郁不乐地说。他从来不是爱出风头的人,也不是个政治弄潮儿,他是不自觉地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政治漩涡,要脱身已不可能,他的心情像这会儿的天气一样变得阴沉了。
“工作组没要你那么写,那样写恰恰违背了工作组的意图。其实你不写也没关系,”陈蕾感叹唏嘘良久,态度和缓了,“要不然你就随大流好了,干吗别出心裁呢?我爸爸也不在乎多一张批判的大字报,反正就那么回事儿。你想想,你一张大字报能救得了他吗?”
“可我不愿违心地写。”童智执拗地说,对陈蕾的话有些生气了。他那样写,不仅因为陈教授是她爸爸,是他所敬仰的人,换了别人,他也会那样写的。从小所受的教育以及所坚持的信念都要他这么做,那是他做人的原则,他怎么能放弃原则而信口雌黄呢?那还算个人吗?
陈蕾不是个易于激动的女孩,她生活在大城市,见过各种各样的人。有些人,平时冠冕堂皇,俨然正人君子,一到紧要关头,便落井下石、指鹿为马,将平时的伪装撕得粉碎,露出赤裸裸的丑恶嘴脸;大多数人,在淫威之下逆来顺受、敢怒而不敢言,或者顺风转舵、推波助澜;真正坚持原则、主持正义的有几个呢?每次运动一来,爸爸总是被当作靶子,她已经见怪不怪了。一些虚伪廉价的同情反倒使她反感。她一见到童智那张大字报,首先怀疑他的动机,接着为他担忧,恨他不识时务,他像一只迷途的羔羊,竟然没觉察到危险的临近,她不能不为之叹息;现在听了他的表白,她不禁深深感动了,她仿佛突然发现一颗闪闪发光、金子般的心,那是她寻求已久、不曾遇到的,而这颗心就藏在这个有些木讷迂执的外表里,她庆幸自己的发现,觉得他是可以信赖、可以接近的。她的心开始融化了,很想敞开心扉跟他谈谈,谈谈她的烦恼和忧愁、希望和梦想以及内心深处的种种秘密。在这之前,班级里已有人在悄悄议论他们,但她知道那不是真的,他们只是一般的关系,他们的心并不相通,现在她要把隔膜着的那层纸捅破,她走近他,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使她兴奋而又羞怯,她的脸现出红晕,似张未张的唇微微颤动,突然,天空掠过一道闪电,随之传来隆隆的雷声,仿佛一下子把她从梦中惊醒,使她又回到现实中,她清醒地意识到他们的险恶处境,那即将吐露的热烈的语言倏地冷却了:
“童智,我谢谢你了,不过,希望你知道保护自己。”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童智刚好抬起头,他惊奇地发现她剧烈变化的表情,一个似曾相识的形象隐隐浮现出来,恍惚正是他日夜思念的那个人,但是,他还来不及分辨,就像随之而来的闪电那样消失了,接着雷声隆隆,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雨降临了。
离开三好坞经过大字报栏的时候,他们看到,在他的大字报两旁,已经贴满讨伐他的大字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