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从动物园出来,陈蕾提议徒步回家,说:
“不远,只有三站路。”
这是西区住宅群中的一条马路,马路两旁是一幢幢建筑风格各异的楼房。有英国式的,台阶前有带铁门的小花园,铁门上通常有一个圆形的警眼;有俄罗斯式的,大都用花岗岩砌成,显得灰暗凝重而坚固耐用;有日本式的,含蓄优雅、色调柔和,门廊线条密集整齐兼具中西特色,院落里有水池,池边的垂柳拂着碧绿的水面。
陈蕾带童智走进一个铁栅围成的院子,沿卵石小路走向一座绿色琉璃瓦顶的三层小楼,小楼墙上布满青色的爬山虎,小路两边,月季花和大丽花开得正艳。
楼下像是客厅,却摆满了熊猫、狮子狗、洋娃娃等各种绒毛玩具,几个女工正在忙碌,陈蕾指着一个埋头工作的中年妇女说,那就是她妈妈。她说这座小楼是妈妈继承的遗产,爸爸回国后没要学校分配的公寓房,住到了这里。客厅一直闲着,妈妈主动交给了街道生产组。
陈蕾单独住一个房间,房间里有一张单人床,一架书橱和一个梳妆台,靠窗放一架钢琴,床头的书桌上摆着几本书。
陈蕾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拿出一盒糖果对童智说:
“你吃糖,我到爸爸的书房里看看。”
童智随便翻了翻那几本书,除了业务书还有一本狄更斯的原著“Greatepectations”。
虽然知道陈蕾的英语不错,童智还是感到惊异,他打开书,看到书里做了不少标记,陈蕾显然是下过一番功夫的。对她的这种刻苦精神,他由衷地生出敬意,但有一点他不明白,她这样学不是离开专业太远了吗?他自己是只注重专业外语的。
“走吧,爸爸叫你过去。”陈蕾回来了,见童智翻阅那本英文小说,淡淡地一笑说,“噢,那是我平时看着玩的!”
陈蕾爸爸的书房宽大敞亮,一进门就能从落地窗看到楼下的草坪花坛,窗前有一张大写字台,陈斯教授的背对着他们,正在操作一架有些陈旧的打字机。
房间正中的书案上摆着一摞摞图书期刊,有的夹页中露出一张张卡片,在一本打开的书旁放着笔记本和笔。房间的东西两壁靠着两排书架,书架顶上摆放着一只只编了号的木箱,大约是存放贵重资料和论文手稿的。
陈蕾和童智悄悄地在门右首的长沙发上坐下来。
坐在这儿静静地欣赏书房里的一切,观察陈教授聚精会神地工作,对童智是一种莫大的享受,正如一个虔诚的教徒坐在教堂里一样,书房里宁静肃穆的气氛,对他的精神是一种极大的安慰,近来一直折磨着他的痛苦似乎也淡忘了。
陈教授站了起来,童智发现他的左肘上有一个核桃大的肉瘤,那是长期支撑桌面磨出的老茧。听陈蕾说,陈教授臀部的褥疮经年不断,是由于长期坐着工作引起的。
陈教授转过身来,对童智点点头,接着走到书案前。找到童智的译文,招手示意童智过去。
“译文我看过了,有两个地方,概念似乎混淆不清,”陈教授翻阅着译文,找到他所说的两处,一一指给童智看,“你不妨回去找原文核对一下,再对照有关专业书籍校正。”
接着陈教授简要介绍了各国计算机科学的发展概况,包括计算机辅助设计系统,计算机操作系统,计算机系统中的数学模拟,取存控制技术,程序与非程序语言设计,分布数据库等。
“除了俄英文,还学过其他语种吗?”陈教授话锋一转,看定童智问道。
“我在自学法文。”童智答。
“还要多学几门,德、日、西班牙语,将来都会有用的。这好比你多了架望远镜,更清楚地看到世界科学的前沿。”
童智专注地听着、思索着。
“爸,你一下布置这么多,人家吃得下吗?”陈蕾嗔怪地叫道。
“喔,”陈教授愣了一下,拍拍脑袋笑了,“我又忘乎所以了,我是盼望你们青年人能超过我们这代人呀!你看我,都有白头发了,岁月不饶人哪!中国科学的未来要靠你们这一代喽!”
“爸,你对我们这一代才不了解呢!现在谁肯下苦功钻业务,六十分万岁!”陈蕾说。
“喔,为什么?”陈教授不解地看着女儿。
“怕戴帽子呗!”
“什么帽子?”
“只专不红。”
陈教授清癯的脸骤然暗淡了,他想起那次所谓“拔白旗插红旗”运动,有人说他只提倡学习牛顿、爱因斯坦,不提学雷锋,主张把他当白旗拔掉,虽然后来学校顶住了压力,但他怎么也忘记不了,一想起来就生气。
“管别人怎么说!”陈教授激动了,像在同谁辩论,“什么只专不红?纯粹无稽之谈!专与红能分得开吗?如果工人不做工,农民不种田,知识分子不做学问,天天喊空洞口号,能算红吗?如果全国人民都像这样,国家能富强吗?社会主义能实现吗?这才是误国误民,这才是历史的罪人!”
童智心里一震。这哪像讲坛上那个理智冷静的陈教授,简直是个感情奔放、慷慨激昂的年轻人!
稍停,陈教授坐回自己的位子,调子低沉下来,有些伤感地说:
“我干吗说这些,这都没有用,说什么都没有用。我老了,再也经不起政治运动的折腾,只想多争取些时间,在有生之年多做些事情。”(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