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新兵在H市集训,厉刚约见了淑秀。
淑秀已经上高三了。
刚到H市的时候,有好一阵子,淑秀总觉得他们还会相见的。可是到了初三暑假,她没有像往年那样回姥姥家,这儿离那儿实在太远了,路上又坐车又坐船的,爸爸妈妈也不放心。进了高中,功课更加繁忙,爸爸妈妈一心想让女儿考大学,对她抓得很紧。
童年在她的心中渐渐淡漠了。
她没料到能在这儿见到厉刚。
乍一见面,她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当年的刚哥。个头儿长得又高又猛,黑红的脸膛愈见得棱角分明,两颊毛茸茸的,似要生出络腮胡子。头上戴一顶嵌着帽徽的白色大沿水兵帽,两条黑亮的飘带绕过颈后垂到胸前,斜领翻开的水手服里露出海魂衫的条纹。
她也不再是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了,齐耳短发衬托的脸蛋儿愈显得白嫩娇艳,皮肤如大理石般润滑细腻,她的小嘴如含苞待放的蓓蕾,由于惊讶而微微张开,给人富于诗意的新鲜感。
他们带着梦幻般的微笑互相凝视,竭力搜寻童年的影子。
当他想开口说话时,她却用眼睛止住他:
“别,别说,你心里对我说过好多遍了,你要说的我都知道。”
她一直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希望他还能像小时候那样对待她。
海堤上的哨所黑魆魆地矗立着,幽蓝的天幕上映出一个游动哨兵的身影,孤鹫山上的灯塔巨人眼睛似地眨动着。正是早潮的时候,堤下传来万马奔腾般的涨潮声。
厉刚拣起一根树枝,下意识地在地上画出一个带框的“井”字状,依稀想起小时候他俩摆四子的情景。
海水在上涨,一浪高过一浪的潮头冲到他们脚下,在碎石砌成的护波堤上撞得粉碎,发出轰隆隆的震响,清凉而苦涩的海水不时溅到他们身上、脸上。
淑秀抓住厉刚的手,不时发出“啊-啊-”的轻声呼唤,仿佛要唤回他们的童年。她不由得想起那次湖边分别的情景,可那时湖水是多么平静呀,她的心那时也是十分平静的。
她喜爱厉刚,听厉刚说他母亲去世了,他再也没有一个亲人,她又十分同情他,她愿意用自己的温暖去融化他心头的冰霜,用自己的柔情为他抚平心中的创伤,她愿意把他当作亲人、兄长,把自己的家当作他的家。除此之外,她没有想得更远,也不愿想得更远。
潮水仍在上涨,带点儿腥味的海风一阵阵吹来,海鸥在波涛翻滚的海面上追逐嬉戏,兴奋的鸣声此起彼伏。
昨天集训结束,厉刚在回营房途中追上贾排长,说他要去找一个朋友,贾排长用审视的目光盯着他问:
“男朋友还是女朋友?”
他嗫嚅了,脸红得像着了火。
“干我们这行的,不准随便谈。”贾排长警告说,“如果谈了,要如实向组织汇报。”说着橐橐地踏着响步走了,走不几步回过头来说,“在没搞清情况前,不准互相通信!”
当时,厉刚的拳头攥得咯叭叭的,真想揍他一顿。什么叫谈了?厉刚到现在也闹不明白。他只知道他喜爱淑秀,一直在心里想着她,想要她将来跟他一起生活,这有啥错?难道当了兵就不准他喜爱一个人?不准他想她?
厉刚使劲儿掰手里的树枝,不停地画着。
淑秀也不明白,当她把厉刚找她的事告诉母亲,母亲为什么频频向她发出警告,好像她做错什么似的。说得实在耐不住了,她才不得不央求母亲:
“妈,你说些什么呀?你说的那些我从来没想过,求求你别说了行吗?”
看到女儿委屈得快掉泪了,母亲才停止唠叨。
退潮了,海水慢慢退到远远的地平线了,在水天相连处,隐隐迷漫着云雾,云雾的上空,呈现淡红色。一会儿,从云雾的缝隙中透出一点红宝石色。霎那间,一个通红的火球穿破云雾,冉冉上升,在海面上投射出一道红水晶般的光柱。接着,漫天朝霞映入海中,大海仿佛燃烧了。海是红的,天是红的,分不出哪儿是海,哪儿是天,仿佛整个宇宙都是红的了。
淑秀从小就憧憬大海的壮美,在最后一次离开姥姥家的那天早晨,是厉刚送给她的那些漂亮贝壳,给她带来了真正的海的气息。她一直珍藏着那些小玩艺儿,即使到了这个沿海小城后,她也没丢弃它们,那是她宝贵的童年的纪念,是厉刚一片美丽的心意。仿佛就是从那天以后,她的宁静的心田里萌动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情绪,这种情绪有时令她高兴,有时又叫她烦恼,以至于后来很久她都不愿再看见那些小玩艺儿,她觉得就是它们隔开了纯真的、无忧无虑的童年,给她带来了惆怅和不安。
现在,面对着气势磅礴的大海,她更加留恋故乡那澄澈的湖泊和明镜似的小池塘——那儿藏着她童年的梦!可是,这一切都躲到哪儿去了呢?
孤鹫山上的灯塔熄了。
两个童年伙伴并排坐着,再也没有童年的那种情趣。
淑秀要回家了,厉刚送她,依旧默默无言。
快分手时,他忍不住了说:
“我们就要开拔了,要到更远的地方去,也许……”
也许再也见不到了,她明白他的意思,她不愿让他失望,像大人安慰出远门的孩子似地:
“不要乱想,唵?好好干就是了,我们会见面的!”
两年过去了。
他们的确又相见了,可这次相见使厉刚的心更加沉重,他没有想到,第一次去淑秀家,就受到她母亲的冷落。他不想让淑秀为难,不告而辞了。
现在,厉刚坐在自家茅屋前,望着池塘里戏水的孩子,不由得生出羡慕来了。
他大江大海都到过了,知道游泳还分“蛙式”、“蝶式”、和“自由式”,至于“狗爬式”是根本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可是,他宁愿自己既不会“蛙式”也不会“自由式”甚至不会“狗爬式”,还能像小时候那样,和秀子一块儿坐在树干上,无忧无虑地欣赏别人游泳。
可是,秀子到哪儿去了呢?他和她之间的距离好像越来越远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