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老司令看见阿明先是一惊，又听见他将阿来抓了回来，道：“阿来不是你派出去的吗？”

顾逾明解释道：“人是我派出去的，留他一个人在上海实在是有些冒险。”

“这么说你早就怀疑他？”

顾逾明平静道：“和平大会之后，他就露出了些迹象。”

顾老司令沉吟了片刻，叹道：“你叶伯伯常说‘雏凤清于老凤声’，你果然要比我年轻时候强上许多。”

“父帅为人朗直不屈，宁折不弯，这是我自小就敬佩于心的。”顾逾明道。

顾老司令笑着摇摇头，又道：“你打算如何处置？”

顾逾明的眼神微变，半晌后，缓缓道：“阿来和阿明是跟着我多年的，一朝变节，我亦给过他机会。”说着，他看向身后的阿明，阿明虽然表情有些伤感，但也是带着几分坚定郑重地点点头。

顾逾明继续道：“可他始终不肯回头，况且……前些时日婉婷所牵涉的那一起案子，在七十六号的大牢里，他也或多或少地搅进去了，恐怕我不能轻饶……”

顾逾明的神色愈加暗沉，他甚至还查到了叶星来与这案子的牵连，当时白靖将她绑回了白府，也是阿来带人以他的名义将她接出来的。可因为父亲和叶伯父之间的关系，在没有完全确定叶星来在中间到底做了什么之前，他也不会直言相告。

顾老司令见他说着说着便没了声音，以为是因为提到了七十六号大牢里的事触动了逾明的情肠。当时江北军少帅带人劫狱，英雄救美的事情轰动了上海，也震动了南京方面的人。当晚府里的电话一通接着一通，顾司令自然是印象深刻的。

可至于那个女孩子，顾老司令却没有真正正式地见过。只有一次在婉婷手中的报纸里，看见过和平大会上刊发的照片。顾太太时常在他的耳边唠叨，却对那孩子印象颇不好，顾司令的性格却不然，他觉得只要是逾明看得上的，也就八九不离十了。可前几日的世纪婚礼满城皆知，逾明这几日在府中也是房门紧闭……

一向大大咧咧惯了的顾老司令此时也有些拘谨地咳嗽了两声，才道：“展家那孩子的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罢。你们这年轻一辈的事情我也不懂，只是别叫你母亲为了你们兄妹两个操心。”

顾逾明的面上静静的，也看不出任何情绪：“父帅放心，我懂得分寸。”

顾老司令却不知道他这个懂得分寸是什么意思，是放下了，还是没有放下，他想了一想，却没有继续问下去。

顾逾明从书房里告退出来时，早已等在一旁忙上前来禀报：“白府拨来了电话，在二号专线上。”

他这几日在书房查阅军报的档案，几乎是不眠不休，那一天婚礼上发生的事情就像是被繁重的军务和错综复杂的谜团统统覆盖了。可此刻听到白府的消息，顾逾明却神色不改，来禀报的人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一瞬之后又恢复了平静。

“我是顾逾明。”顾逾明脱下白手套，接起二号专线上的电话。

等了片刻，听筒那一端传来了白靖懒洋洋的声音：“顾将军，从北境回来这么久了，虎头岭上的布防想清楚了没有？”

顾逾明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的身体下意识地绷紧，像一只蓄势待发的云豹一般。

他握紧手中的听筒，一字一句道：“在什么地方见？”

那边轻笑了一声，道：“顾将军这么着急？”

顾逾明仍然用平静的语气回答：“你打电话过来，不仅仅是就为了提醒我一句虎头岭的布防吧。”

那边的声音停顿了片刻，白靖忽然笑道：“我就知道，以你的头脑，不会等到我提醒才会明白，不过——”白靖换了语气，整肃道：“我在的地方，说话都不方便。”

顾逾明想了半瞬，道：“我知道了。”

放下电话后，他对阿明道：“送一张帖子去白府，请白靖去杏园喝茶——要当着白府的人说清楚，只要白靖一个人去。”阿明领了命，敬了个礼便要转身出去，却被顾逾明叫住了：“若是有机会，可以适当地告诉一些外面的人……”

于是，第二天整个上海滩的大街小巷都在议论，江北军的顾少帅要请青帮白靖单独一人到别苑赴会。本来这些大人物一举一动就备受关注，如今又不知从哪里得来的这个消息，就连那报纸上的头版头条，也都是用斗大的字在写这个新闻，什么“南白北顾之争，只为沪上一佳人”。

街角巷尾的茶摊里，传闻便更加离奇。

有的说白靖是横刀夺爱，趁顾逾明在北境生死未卜便将那女子劫回来成了亲；还有的说是白靖求婚在前，顾逾明被日本人打得节节败退，回来只不过借个由头想要将青帮收入囊中；有的说白靖娶的女子姓孙，是南京方面某个大官的侄女儿；还有的说和顾逾明私定终身的是叶家的千金……

那传闻有成百上千个版本，在上海的弄堂里流窜，可唯一让上海滩的人都知道的事情是，顾逾明向白靖下了帖子邀他独自上门，有没有那个胆量单刀赴会，就要看白靖如何回应了……

有人嘲笑白靖是江湖草莽，总是上不得台面的，就算顾逾明没有恶意，他也必定不敢答应；另一些人却为白靖打抱不平，青帮虽是江湖帮派，在他的治下却从不欺善扰民，甚至有几次日本人也在他的手里吃了亏，人们常说的南白北顾齐名还是有道理的……

在这几日里，顾白二人的消息在上海吵得纷纷扬扬，可不管是顾府还是白府，却是出乎意料的平静。

识卿在园子里找到白靖时，他正在湖边的凉亭里钓鱼，他穿着一身斗笠，戴着一个竹帽，一身的打扮像极了一个渔翁。

“外面的人都闹成那样了，你还这样悠闲。”识卿从他身后慢慢走来，倚坐在凉亭边，看着湖中的鱼儿倏忽往来。那鱼钩下本来有几条鱼在游动，一听到人声见到人影，又灵巧地游走了。

白靖瞧了她一眼，笑道：“这不怪我，我原本没有想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他顿了一顿，又道：“不过这样更好，等到全上海的人都觉得我非去不可了，也就更加地水到渠成。”

识卿望着水中的浮萍有些走神，这些日子她以白太太的名义住在白府，除了有几个晚上不得已和他在一个房间里，也是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地上。识卿越来越习惯于白靖与她这样的刻意疏离，反而让她心安理得地与他共处一室而不觉得尴尬有愧。她甚至有些恍惚，好像当时那个被她拿银剪子抵着肩头的人不是他一般。

白府里进进出出的除了青帮的人，还有政/府要员、外国领事，他与她结婚之前说要帮顾逾明的话，她是一点也不怀疑的。只要是与白靖接触过的人，就会知道他对日本人的深恶痛绝，哪怕识卿知道，白靖的身上，也流着日本人的血……

半天没有鱼儿上钩，白靖索性将手中的鱼竿放下，对识卿道：“有一件事情要你帮忙。”

识卿的目光从湖面上收回来，回了神，有些惊讶道：“什么事情要我帮忙？”青帮虽然是江湖帮派，但在白靖的手下，还是有些得力的人的，识卿实在有些想不到她能帮得上什么。

白靖用白毛巾擦了擦手，道：“耀找人收集来了一些美国人的资料，旁人我不放心，我想交给你来翻译。”他的话虽轻松随意，但识卿却已经知道那些资料里面所含的分量有几何。

她没有过多地考虑，便道：“你让手下送过来便是，什么时候要？”她曾经跟着顾逾明做过翻译，甚至涉及到战事、政治、军火等一系列的话题，所以这件事在她那里也算不了什么。

白靖站起身，抖落了斗笠上的飞尘，随意道：“无妨，不用太急，只要在离开之前能看个大概也就可以了。”

他的声音本就不大，识卿又隔了些距离，那话传进她耳朵时已变得轻飘飘的，教她听得有些恍惚。她正张口想要问，白靖便取下头上的竹帽，笑问道：“你瞧我这一身如何？”

识卿竟也细细地打量了起来，她随了父亲的宁静淡泊的性格，对这些田园意趣的东西本就有一种近乎天然的喜爱。打量了半晌，她才点头缓缓笑道：“我瞧着很好。”

听了她的话，白靖好似心情好了许多，脸上的笑意也深了几分，他笑道：“这是北平警备司令部部长的公子送来给我的。这帽子与这斗笠本不是一套的，我想着下雪的时候戴着钓鱼玩，岂不是大有意趣。你若是喜欢，我叫人再寻一套来给你。”

识卿笑着摇摇头，道：“我不要，戴上这个，岂不是像是渔婆一般了。”刚刚说完，识卿才想起自己方才所想渔翁与这渔婆岂不是成了一对，她的脸腾地红了起来，只握着脸咳嗽了起来。

白靖看向她，却不知道她的脸怎么红成了这样，只微微地笑看着她，并不说话。（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