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中水上，一条曲折游廊依水而建。

一个少女正在游廊上奔跑着，全然不顾来往的婢女与她弯腰行礼。绕过几个转角，少女走上水上木桥，桥下是荷花相映红。她在池中亭前慢下了步子，稍稍整理了一下仪态，但她等不及自己气息匀缓，就迫不及待地问道：“姜公子，姜公子他……他如何？”

站在池边的女人手中拿着一页信纸，显然是刚刚收到信笺不久。少女紧张地等待着女子的回答，两人之间静得可以听见水声。隔了半晌，那女子才悠悠地答道：“放心吧，他没死。”

……

“看到姜公子了吗？”

“没看到！”

“再去找找，你们去那边找！”

出云城中所有被抹去记忆的居民回到凡界以后，出现在夜丰颂的街头巷尾，本来引起了不小的恐慌，但当大家都陆续醒来，并且记忆渐渐清晰的时候，所有人都知道，夜丰颂的这次灾难已经接近尾声了。这几天为了庆祝而举办的宴会，经由无数滞留于夜丰颂的商人之手策划与准备，规模可谓空前盛大。

而此时，夜丰颂的外来商客驿馆中，也是热闹成一团。负责照看姜砚的几个婢女，发现姜砚失踪了。阿彼鲁雅连忙召集了所有人在馆内搜寻，说务必要找出皇子的救命恩人。

“我的天。”在屋子与屋子之间的隐蔽角落里，一个浑身都缠着绷带的怪人摸着自己的胸口，说道，“总算甩掉了，真是烦死了。”说完，他把自己浑身上下都摸了一遍，最后只能摸到自己的两只眼睛在外面：“包扎得密不透风的，看来这次我的英俊脸庞是毁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

听到有旁人的声音，姜砚整个人吓得一抖，他僵硬地转过脖子，发现是荀芷的时候，彻底地松了一口气：“嗨，是你呀，真是吓死我了。”

荀芷道：“你还没有回答我，你在这里干什么？你的伤还没有好，应该好好休息。”

“休息我当然是愿意的了，但是能不能把这个绷带拆掉，真的怪热的。而且我身上好像还涂了什么黏糊糊的东西，我觉得挺恶心的。”姜砚抱怨道。

他早上醒过来以后，就觉得背心痒得很，想要去挠，但是隔着一层绷带和一层滑溜溜的东西，他怎么也挠不到，侍女们无论如何都不让他拆绷带，他只好偷偷溜出来，自己找个地方拆了。

“不行。”荀芷的语气陡然冷了下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姜砚竟然在她的眼里看到一丝杀气，“那是我调的膏药，要是不敷的话，你身上的伤口就别想好了。”

姜砚终于知道为什么他刚才在荀芷眼里看到杀机了，他连忙打着哈哈说道：“不，我的意思是，那个……有点痒……所以我希望可以……嗷痛痛痛……”荀芷准确无误地按住了他背上的伤口，面无表情地说道：“你之前在山河图里不是很爱逞英雄的吗？那现在就给我受着。”

“我那也是为了保护你……”说到后面，姜砚的声音小了下去，因为荀芷狠狠剜了他一眼：“难道我先逃走，你就会留下陶子耕不管吗？”

“好，都是我的错。但你能不能给我挠挠，真的太痒了。”姜砚指了指自己的背，“就这个地方。”

荀芷无奈地俯下身子，在他的背上按了几下：“好吧。这里？”

“不是，往上一点。”

“这里？”

“再往左一点点……对对对，就是这个地方。”姜砚连忙叫停。荀芷揉捏了几下，姜砚一开始还很受用，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背上越来越热了，好像那个地方也越来越痒了……

“荀芷，我想问一下，为什么我会觉得越来越痒了，是我的错觉吗？”

“不是你的错觉。”荀芷的声音在姜砚背后想起，“这个手法可以加快膏药的吸收，你的伤会好得快一些。”姜砚气得跺脚，但是他感觉背上好像有许多小虫在爬一样，他泪眼汪汪地回过头去，却看见荀芷的脸上露出很得意的微笑，就好像是小孩子玩整蛊把戏成功了的那种喜悦笑容。

姜砚又背过身去了。他昏迷的时候，又听到了那个歌声，是从鲛珠里传出来的，他知道。那时候鲛珠紧紧贴着他的心脏，所以歌声在他的脑海中回荡。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听到了，他在沧陵城的时候，常常能听到这种歌声，在他想念自己的家人的时候，那歌声很悲怆哀愁，里面的旋律好像能懂得姜砚的心情。唱那支歌的主人也在思念自己的家乡。彼时姜砚一直不知道那歌声是从哪里来的，但是当他昏迷时再度听到的时候，他就知道了。

虽然是令人难过的曲调，但是姜砚却很安心，就像是相识多年的老友守护在自己的身旁。

其实，他与荀芷也不过是初相识，他没有必要那样去保护她，但是当姜砚一想到那枚鲛珠、那歌声都可能是来自于她的时候，回过神来，他就已经拔出剑站在荀芷面前了。

……

到了傍晚，荀芷领着姜砚回到了驿馆大堂，哈兰多和阿彼鲁雅都在那里。哈兰多换上了捐毒皇室的衣服，更显得气派，姜砚含含糊糊地说道：“幸好我当时眼尖，认出了你，不然你可能就要在那里留一辈子了。”

哈兰多连忙拱手道谢：“真是多谢姜少侠。所有的事情我都已经听阿彼鲁雅说了，这大恩大德，我真是不知道要如何回报才好。”

“也没啥，我就想要个一百万两黄金……啊！”

荀芷推了姜砚的腰一下，姜砚痛得弯下腰去。荀芷道：“我们过几日就要往长安去了，金银财宝对我们而言就不甚方便，就作罢吧。”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姜少侠伤得这么重，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哈兰多连忙说道，“二位是要去长安是吧？实不相瞒，过几日我们也要动身去长安了，如果二位不嫌弃的话，就跟我们一起上路吧，这样既可以走官道，安全一些，也不用风餐露宿那么辛苦。”

面对哈兰多的邀请，姜砚连忙说道：“好，好，好，荀芷，黄金你不让我拿，但是这便宜还不让我占就实在是太对不起我了，你别忘了，我现在可还是一个伤患！”

“刚才你生龙活虎的样子可一点都不像个伤患。”荀芷说道，但是也没有拒绝。出云城这一战已经让他们太累了，的确没有心力再去应付路上其他的东西了。

哈兰多说道；“那好，我这就让人为两位打点，两位这两天就好好休息，享受一下宴会吧。这可是前所未见的大宴会呢！”

说完，哈兰多又与他们说了一些事项，就和阿彼鲁雅离开了。姜砚和荀芷各自回房，为了晚上的宴会稍稍做了一些准备。姜砚披了一件斗篷，遮住了自己的脸，好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奇怪吓人。荀芷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不过仍旧是素白色的，姜砚见到她的时候，开始怀疑她是不是只有白色的衣服。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渐渐的姜砚就被路边的东西吸引，落在后面了。荀芷沿着小径一路往前，登上了高处，姜砚从后面赶上来，眉飞色舞地说道：“荀芷你看这个，我刚才那个摊子上买的，据说是驱魔香。”

荀芷淡淡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姜砚觉得有点无趣，就将驱魔香收了起来。

“对了，陶子耕真的死了？”在来的路上，荀芷已经将陶子耕的选择告诉了姜砚，白群施法毁了出云城以后，他们被传送了出来，接着那间陶子耕的旧居就燃烧了起来，荀芷带着姜砚逃离了那里，但是很奇怪，火焰只将那间屋子团团围住，没有蔓延。

听到这些，姜砚咋了咋舌：“那山河图是不是也毁了？”

姜砚本以为能从荀芷那里听到一个肯定的答案，但是荀芷踌躇了一下，回答道：“不是的，山河图并没有被完全毁掉，它被别人带走了。”

“被带走了？”姜砚惊道，“是伪造玉魄之力的那些家伙吗？他们想干什么，难道想要复活白群？”

“这你可以放心，不是他们。”荀芷道，“是修仙门派，泽州伏波门的人。”

“泽州，伏波门？”姜砚怔了怔，觉得天下的事情有些巧合，司涯师父嘱托他的后面两件事，都与泽州伏波门有关，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碰到，可惜他那个时候尚在昏迷，“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修仙门派的人经常云游四方，会出现在这里也并不奇怪。”荀芷答道，“他们说，要将这件法宝带回去净化，那时你重伤在身，我就交给他们了。”

“比起这个，”姜砚说道，“我是问你有没有事情。”

“……”荀芷愣了一下，“为何是我？”

“修道之人与妖向来是势不两立的，以前有鲛国与九夏国的一纸契约摆在那里，大家表面上还可以和和气气的，但是现在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打仗，那些道士要杀你可是为民除害，是有理由的。”

荀芷笑了一声：“那倒是让你失望了，我安然无恙。或许是妖力甚弱，他们都觉察不到吧。”她戏谑地笑看着姜砚，就好像是姜砚做了一件多余但很天真的事情一样，姜砚的脸红了起来，不过幸好还有绷带……

“不过不管怎么样，结束了就好。”姜砚说道。

荀芷也点了点头：“幸好已经结束了。”

他们两个一起抬头望向夜丰颂的街道，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姜砚再想起陶子耕的时候，会想到他曾经说的身不由己。同样是被剥夺了自己重要的东西，陶子耕没有反抗宿命，他顺应着，然后挣扎着，不停地挣扎着，一直到死，而我是否也是一样的？姜砚这样问自己。

不是的。他忽然紧紧攥住了拳头。如果六年前，镇民的死亡是宿命的话，那他现在的选择就是不与宿命同行，他朝背离宿命的方向跑去，与它永不交汇。

……

夜丰颂的这场宴会持续了好几天，等到在夜丰颂停留的人们重新打点行装，奔向*的时候，这个小镇又恢复成了以前的样子。

四天之后的清晨，姜砚与荀芷跟随着哈兰多的商队一起出发，去往九夏的国都，燕州长安。商队从夜丰颂出发的时候，大荒的初旭从山后冉冉升起，厚重的云层被拨散开来，朝晕从云的缝隙中泼洒向地面。

姜砚离开了景州，跨入了他以前想都未想过的人世间，是繁荣而又虚伪、快活而又真挚的人世间。燕州、雷州、幽州、宛州、泽州、桐州，大荒将对她的子民展开怀抱，为他们展露出一幅宏大画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