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媚眼如丝，掩口一笑，果真毫不羞涩地坐在了晏唯欢身侧，向他怀里偎了过去，端起一杯酒想要喂他。

晏唯欢伸手一格，道：“不必。”自己把那酒接了一饮而尽，晏决只是睨着他笑，晏唯欢却神色如常，任凭那个美姬靠在自己身上，不推拒也不迎合，反倒轻轻一叩桌子，有意无意地赞道：“五哥府上的酒、菜、桌椅，乃至侍女，无一不是精中之精，千金难求啊。”

晏决笑吟吟地道：“许是我没了娘，父皇瞧着可怜，故而这几年的赏赐格外丰厚罢。”

晏唯欢沉默片刻道：“五哥若是怪我……”

晏决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怪什么？当年的事你不说，我却看的清楚，那刺客一剑刺过来，你本来要闪避，却被我母妃奋不顾身舍己害人，冲上来绊了一下是不是？不过多亏十一弟身手敏捷，侧身躲开了，我母妃自己倒是滚到了人家剑底下！哈！哈哈哈哈！”他乐不可支，几乎笑出了眼泪来，这才伸袖子拭了拭眼角，和和气气地道：“唉，是她自作自受，我又怎么会怪你，不过她也是身不由己啊！”

坐下众人面面相觑，实在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惠王说话颠三倒四，意思倒还表达的明白，直教人听得一阵心寒。

晏唯欢心绪翻滚，没想到自己出宫这么几年，晏决心里竟一直都明明白白，更不知道他为何要此时说出来，不知如何作答之下，只好垂目不语。

他不吭声，晏决却是自言自语也可以说的兴致勃勃，突然话题一转，又道：“十一弟，想必你这两年来在宫外吃穿用度亏了不少，刚好哥哥前几日想了个有趣的吃食，今日就让你也一同饱饱口福！”他说着拍了拍手，向厅外道：“拿上来。”

晏决自称哥哥的时候，神态之间倒依稀同晏苍有几分相似，晏唯欢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滋味，叹了口气，终于点了点头。

只见随着晏决的击掌，有两名大汉手上裹着厚厚的布，抬着一个没有底的铁笼子走了进来，将铁笼子放到了大厅正中间，把一盆炭火恰好扣在笼子的中心处，晏唯欢不解其意，在一旁默默看着，四周陪坐的门客却有好几人都变了脸色，但也有人露出了兴致勃勃的神情，看起来颇为期待。

这两名大汉行礼退下，跟着又有人在笼子周围摆上了香气扑鼻的五味汁，抱来一只白色的幼犬，放入笼中。

晏唯欢心生异样，忍不住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晏决只是微笑，那个笼子旁边的人行了一礼，笑道：“回殿下的话，这道菜的名字叫做五味犬。您瞧，铁笼中间燃起了炭火，这狗不一会就会感到口渴，它一口渴的时候，便会忍不住走到笼子边上去喝这秘制的五味汁，被炭火烫着了就缩回来，如此反反复复，身上的皮毛都会自然脱落，活活被烤得皮焦肉嫩，这种做法能使狗肉吃起来非常美味，与平常是不一样的。”

这种做法残忍至极，晏唯欢顿时觉得一股怒意夹着难以言说的恶心涌上心头，“当啷”一声，手里的酒盏被他向地下一掼，顿时摔得粉碎，那人吓了一跳，连忙住口不敢再说，晏唯欢却也没有理会他，霍然转过头来看向晏决喝道：“这是你想出来的？”

他看起来越是恼怒，晏决越是兴高采烈，大笑道：“不错，是我想出来的，十一弟，你是不是很佩服五哥啊？”

他的笑声就像是一条鞭子，狠狠地击在人的心上，晏唯欢盛怒之下又涌上了一股深深的悲哀，反倒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只好道：“你如今怎么成了这幅样子？”

晏决挑眉道：“我可一直都是这样，十一弟，你不知道么？”他似笑非笑：“我是你哥哥，欢欢喜喜请你过府宴饮，你却来同情一只狗？这个年月，这个世道，便是咱们这样的人都是宛如置身炭火之上，是人还是狗又有什么分别？嘿，好弟弟，你有这功夫，还是同情同情自己罢！”

晏唯欢沉默下来，他顿了片刻，转身离席，走到那铁笼子的旁边，这时候笼门的把手都已经被烧的滚烫，看起来隐隐发红，笼子旁边那人见晏唯欢似乎想要打开笼门，即使再害怕也万万担不起让他受伤的罪过，连忙阻止道：“十一殿下，你是尊贵之人，这笼子可万不能碰啊！”

晏唯欢不理他，眼神一转，随手拿起旁边席间的一根象牙筷，蓄力于指，极快地劈下，竟一筷子将那沉重炙热的笼门挑开了。

晏决早已没了笑意，神情莫测地坐在原地，看着晏唯欢动作。

里面的小狗不过比巴掌大一点，被烫了两下之后，蜷在笼子与炭盆中间的空地上不敢乱动，见笼门开了，哀哀叫了两声。

晏唯欢伸手进去把它抱了出来，宽大的袖子扫到铁笼上，发出烤焦了一般的味道。

晏唯欢把小狗放在地上，蹲下身子看了看它，觉得除了掉了几块毛，倒是没有其他的烫伤，于是伸出一只手，那只小狗怯生生地闻了闻，忽然用爪子在晏唯欢掌心轻轻挠了一下。

晏唯欢一怔，脸上的神情倒是柔和了些许，把小狗抱了起来，淡淡道：“今日便多谢五哥款待了。”说罢便要离开。

“晏唯欢！”晏决的声音忽然从后面冷冷传来，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起身来，死死盯着弟弟的背影，轻飘飘道：“无论做什么，你总要和我作对，是不是？”

晏唯欢停住了脚步，嘴唇微动，却终究甚么也没有说出来，他沉默片刻，复又大步向府外走去。

晏决冷笑一声，忽然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案几，杯盘翻倒之声不绝，周围的人噤若寒蝉，齐齐低下头去，晏唯欢则已经走得远了。

楚临凭一路由贵芩引着，走到了御书房门口，贵芩通报过后，低声道：“楚宫主，便请您自行入内罢。”

楚临凭微微一笑，亦低声道：“多谢贵公公。”

他进了门，明行帝恰好放下了最后一本奏折，抬眼笑道：“楚宫主来了。”

“皇上万安。”楚临凭跪地行礼。

他这一跪，明行帝反倒愣了愣，落望宫历代宫主均有面圣不拜之权，楚临凭既接掌了社稷令，便没有理由不知道，如今这样的举动，令人十分意外，明行帝起身下座，抬手虚扶道：“楚宫主不必如此，快快请起罢。”

楚临凭也就跟着站了起来，含笑道：“不知陛下传召临凭，所为何事？”

明行帝却没有直接回答，只拍了拍他的肩膀，叹道：“朕记得第一次见你时，你才只有七岁，跟着你师父来宫里领唯欢去长羡山，一晃眼竟已十余年过去了，你和唯欢也都长这么大了。”他顿了顿，复又道：“朕自唯欢三岁时便把他扔给你们师徒，不闻不问十余年，倒是要多谢二位费心。”

楚临凭心中一揪，明行帝对待晏唯欢的态度一向让他十分不满，只是素来不好干预人家父子之间的事情。此时听对方主动提起，楚临凭唇边依旧带了些许笑容，口气却变得有些不客气起来，道：“陛下言重了。我和唯欢这些年来在师父身边一同长大，说句僭越的话，只怕感情深厚尤胜嫡亲兄弟，我在他身上花的心思，也远胜于陛下。您若是不喜这个儿子，临凭十分愿意代为照料。”

明行帝听出了他话里隐隐的不悦，却并没有生气，反而有些出神道：“我还记得他刚出生的时候，软软的，小小的，被包在襁褓里，奶娘把他抱给朕看，朕欢喜极了，就抱着这孩子逗他，他却只是哭，直把小脸哭的发青……那样好的一个孩子，哭着哭着竟然就没了气息……”

楚临凭深吸一口气，纵然明知道晏唯欢此时安然无恙，但听到这里，依旧觉得心底发紧，说不出的紧张恐惧。

明行帝说着说着，便有些像是自言自语，喃喃道：“那可是朕和阿芫的孩子，老大老二都是一出世就夭折了，直到苍儿平安生了下来，朕还以为日后再不会如此，怎料到唯欢又是这样？从他出生那日起一直到三岁，无数天下名医应诏而来，好歹才算留了一条命在，可是到后来再没有法子了，恰好你师父带着你来到了京都，朕这才狠狠心把唯欢送了出去……万幸他也活到了今日……”

楚临凭越听越是诧异，直觉感到这其间有隐情，又听着最后一句话格外的刺耳，忍不住道：“唯欢练了师父特意改编的心法，如今身子已经大好了，与常人无异，日后自是会无灾无难，长命百岁。”

他这话倒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明行帝却笑了笑，颔首道：“你说的是——楚宫主，我当日肯将唯欢送到任遥道长那里，另有一重缘由便是因为你也拜在长羡门下，总算现在看来，你与唯欢相处的极好，朕也就放心了。”

楚临凭心中掠过数个念头，不动声色地拱了拱手道：“临凭驽钝，不知陛下此言何意？”

明行帝微微一笑，神情中大有讥讽之意，只不过这讥讽却是冲着他自己来的：“观如今天下形势，江湖势力几乎可与朝廷分庭抗礼，朕身为天下之主，在宫中养不活自己的儿子，只好托赖于落望宫和长羡山了。”他叹道：“所幸你们师兄弟看起来相处的不错，楚宫主，唯欢年纪小，性格又执拗不知变通，但却是个恩怨分明的好孩子，日后还望你多加照拂。”

这话听着不详，楚临凭神情疑惑，暗中打量明行帝，他精通医术，一望对方就知道这绝对不是什么身患重疾无药可治之人，明行帝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楚临凭索性也就挑明了道：“恕临凭直言，听陛下的意思，是不是宫中有人意欲对皇后娘娘以及嫡出皇子不利？若这人令陛下有所顾忌，不便处置，在下愿效绵薄。”

明行帝避开楚临凭的目光，看着自己面前的桌案，轻描淡写地道：“不过是女人家的小心思，朕也就是白说一句罢了，楚宫主，今日诏你入宫，实则是为了另一桩事情。”

他拿起一本奏折，递给了楚临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