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实的青灰色内寨寨墙上，覆盖着一层白雪，斑杂的青苔偶尔会露出一点痕迹来。

张镛从寨楼里慢慢走下来，这次他已经完败了。努尔哈赤的现身，意味着他已经完全没有了翻盘的可能。看来自己在军事谋略上跟这个乱世枭雄比起来，还是有很大差距呀。

事情现在看来非常明显，努尔哈赤先派额亦都现身寨门，挫格海和自己的锐气。然后再让何和礼现身，吓跑胆小自私的格海。最后让自己以为他要从背后山崖偷袭，集中兵力于内寨寨门时，突然现身，带着能够压制自己这五百名半职业士卒的兵力，让自己无任何后路可退，只得选择战死或是投降。

陷阱一步接着一个，丝毫不让对手透一口气。看来他也知道自己不是那种死战不降的人，所以没有逼迫上来，希望自己带着手下五百汉人和其余近万挟制而来的女直人投降。

“努尔哈赤，我想跟你单独谈谈。”张镛独自一人走到努尔哈赤面前，表情非常严肃。

无论是英雄，还是凡人，只要是人，他就一定有弱点。努尔哈赤的弱点之一，便是爱才，所以他答应了张镛的请求。

努尔哈赤让何和礼安抚寨中百姓，自己在外寨寻了间空房子，让额亦都守在屋外。苏巴根等准备跟着过来，也被张镛拒绝。两人进得屋来，张镛的第一句话便是：“不费你一文钱一粒米，白得十万大军，来换我这五百人，可否？”

“八旗之策？”努尔哈赤寻了个干净的地方盘腿坐了下来，脸上带着不屑的表情笑道，“明军里有我的探子，我并不想知道这个，其实跟你进来，只是随便聊聊，然后就杀了你。”

“你不会杀我！因为我对你有用。”

“这么自信？”努尔哈赤的驴脸拉得很长，眼中精光四射，“可你有想杀我的念头。”

“当日在五将军面前我想利用他杀了你，时势所逼也。”

“我知道，但我就想杀了你。”

“你想杀我，无非是我让你感觉如坐针毡罢了，不然你也不会冒着风雪来夺格海这个小寨。”

“格海这小寨有近万人，比你有用处得多。”

张镛也盘地坐了下来，大笑道：“若有时势，我一人便胜过十万女直人。”

“对，这就是我想跟你聊聊的缘由，聊完就杀了你，免得为辽东百万女直乡亲养出一灭族之寇来。”这是张镛当日的原话，如今努尔哈赤准备全部送还他。凭张百户这几日所为，当此称呼倒也不算浮夸。

“你觉得大明皇帝如何？”

“又想用法子说服我不杀你？”努尔哈赤笑道，“你们汉人的狗皇帝实在不怎么样，有个千年难逢的张居正，死了后居然把别人的家抄了；有个一心为国的戚继光，撤了后居然换上心怀异志的李成梁；有个雄霸天下的国家，却费心在边疆修了一个长城固步自封，若是换我女直男儿，定学那成吉思汗，有天下的地方，就有我女直人的奴才。”

“好，千年来的肃慎人中，算你最有雄心！”张镛笑道，“不过在下佩服之余，尚有一难题未解，你能胜过李帅么？”

努尔哈赤默然半响，叹道：“不能！”

“那年龄就是你最大的敌人，你人称长白猛虎，却是刚成年的小虎，李帅虽年过花甲，却是货真价实的辽东猛虎，若他再活个二十年，扼住你的咽喉，恐怕没有时间让你去完成那天下为奴的雄心。”

“我死之后，还有子，子死还有孙，铁木真还有个忽必烈呢。”在努尔哈赤眼里，张镛的价值差不多是个死人了。他纵横辽东以来，只要不是在铁岭，都不必掩饰自己的雄心。

“他们却未必有你的雄心，如同忽必烈一般，守成有余而进取不足，就算让你爱新觉罗氏入主天下，恐怕比完颜氏的金国更让天下失望，以天下万民为奴隶，那可不是光有才能就可以完成的事。”

“张百户，不得不承认，你的话让我有了一丝不想杀你的想法了，再多给点理由。”

“爱新觉罗大人，理由就只有一个，那就是，”张镛笑道，“天下还不够乱！”

“你可以协助我，把这个天下变成一团浆糊。”

“可我不想在你手下当奴才，”张镛皱了皱眉道，“我这人最大的缺点就是不能从心里接受当别人奴才这个事实，再说你想杀我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我是那种睚眦必报的小人么？”

“有点，”张镛毫不客气地说道，“反正我今日就会死在你刀下，也不怕说实话，你骨子里就是只吃人的猛虎。”

“张百户，你们汉人常说，君子绝交也不出恶言。”

“爱新觉罗大人，我们都不是君子，更谈不上相交，我只不过是你争夺天下的一枚有用的棋子罢了。”

“你不用激怒于我，只是你那句天下还不够乱，就可以让我不杀你了。”

“爱新觉罗大人，可是你还想让我效命于你，可惜，二十年后的你也许有资格让我效死命，但现在的你，不过是只小虎罢了，谁要想在辽东成为真龙，都得等李帅不在之后才行。”

“不在？！”

“对，要么死去，要么被罢。”

“李帅年过花甲，却可日御两女，再活个二十年不成问题，其功高盖世，李家军在辽东根深蒂固，要想横死，皇帝也没这个胆量。”

“那就让他被罢呗，爱新觉罗大人，征战灭国，我不如你；治国乱国，你不如我。”

“你胆子很大，当真以为我不杀你么？”

“如果我既不为你所用，又不帮你，那你肯定会杀了我，以绝后患，但我知道，活着的我，对你的大业将更有帮助，并且我点火的地方不是辽东，比如东海，比如江浙，一发而动全身，大明名将不多，李帅呆在辽东的日子就不长了。”

“那你也可以先归顺我。”

“不在你控制范围内归顺你，或者派几个人在我身边当钉子，那不是你我的风格，我们都不是那种别人王者之气一震就跪倒在地的人，我会忍不住去拔钉子，你也会忍不住想干掉我，这都是对我们极为不利的事。”

“最重要的是你不想当别人的奴才吧，”努尔哈赤笑道，“当奴才可让你少奋斗十年。”

“却会让我失去活下去的意义，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比如你最初可能只是想保全性命，于是就得壮大自己，你一壮大，就得统一整个女直，这些都不是你能控制的，如同我一样，我本来只想凭自己的学识去京师考个状元，然后帮大明朝卖命，过着娇妻美食的富贵生活，结果命运的河流一下子就把我冲到了你的面前。”

“这种想法似乎不符合你们汉人从小接受的儒家学说。”

“天下又不是他朱家的，以前是赵家，再以前是李家，以后说不定还是你爱新觉罗家的，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既然如此，这大明，要亡，那就亡了吧。”

“你们汉人不是最强调盛世么？比如汉武，比如唐宗，比如两宋。”

“盛世又如何，要房，有吗？要做工，有吗？不是一样无房无家？什么自豪，什么气节，那些都是官僚们编出来骗骗百姓的，要吃得起肉，买得起房，才算是真正的盛世，不然，都是脱了裤子施屁，臭气依然。”

“如此看来，那岂不是盛乱皆无益，那你还活着干嘛？”

“我活着，便是因为我来了，便是因为我要创造一个让百姓们有房可居、有饭可食的自由世界。”

“何谓自由？”

“每个人都有说话的权利，都有保护自己的权利，就算不赞同，人们也愿意付出生命去捍卫他人说话的权利。”

“说话就有用么？”

“人们当奴隶当得久了，就如同饿了许久的人一般，你一下子让他吃饱了，反而可能撑死他，所以还是先让他们有说话的地方，习惯了，就能当好自己了。”

“你是在讽刺我把你困在这小屋子里，把你当作待杀的羔羊般任意戏弄？”

“爱新觉罗大人，我们的愿望不同，你想以天下为奴才，我却想天下自由，但我们的目的却是完全一样的，那就是掀翻压在我们头顶的大明帝国。”

“张百户，你别忘记了，这个屋子里的你，只不过是只我随时可杀的蝼蚁罢了。”

“那就回到了原来的问题，有我在，你的愿望就能够很快实现，若我死，那你女直祖孙三代也不一定能占据天下。”

“如果过个十年，你又成为你们汉人皇帝的忠狗呢？”

“我连当你的奴才求得性命都不愿意，更何况当别人的奴才去求富贵！以我张镛的才能，富贵还需要求么？”

“那你为何在这间屋子里？”努尔哈赤眼中带着笑意。

“因为你想杀我，你一直想杀我，”张镛淡然道，“这就是我在这儿的缘由。”

“那你如何走出这间屋子？”

“我怎么进来，就怎么出去，”张镛笑道，“你连我大明的皇帝都想杀，若想杀我，不管十年，二十年，随时都可给我致命一击，而在杀我之前，自然可看到我怎么帮你杀我汉人自己的皇帝。”

“你不怕被人骂作逆天的汉奸？”

“杀个皇帝而已，我又不当你奴才，何来汉奸？这么骂我的，不是自己想当皇帝，就是想去当皇帝的奴才。”

“如果我当了皇帝，你却没死，那又如何？”

“等我们能活到那个时候再说，”张镛微笑道，“你都当了皇帝了，天下都成为你的奴才了，还有什么不能够满足的？莫非你还怕我来推翻你不成？”

“有敌如此，夫复何求！”努尔哈赤大笑道，“好，我放了你!”

“那还不够，你得把我手下的五百人都还给我，否则我不是回长奠被朝庭砍头，就是走出腾云寨没多远就得当你们女直其它贵族的奴隶。”

努尔哈赤沉吟片刻道：“你知道我最缺的就是人，不管他是汉人还是蒙古人。”

“我们都不是把誓言当作一回事的人，”张镛笑道，“我准备南下，到时会有很多人卖给你，你准备好银子就行了，顺便帮我照看一下长奠堡，不过整个辽东，除了你，倒也没人会去打那儿。”

“要不要再给你五百人配上更好的刀枪剑盾？再支援些粮草给你，最好再给些向导，让你从这冰天雪地里横穿到清川江？”

“还不够！格海一家，你得饶了，他就是丧家之犬，不过对我南下却相当有用。”

“我准备杀你的，怎么反而成了你的张良、萧何呢？”努尔哈赤站起身来，眯着眼睛，狐狸一样地笑道。

“因为你是努尔哈赤，整个辽东甚至整个大明朝都独一无二的努尔哈赤。”张镛也眯着眼睛，小狐狸一样地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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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PS：今天一下子发四章，进度跟其它地方一样，从这一刻开始，本文将入驻17K，作为独家首发。希望兄弟们有花的给花，有收藏的给收藏。酒林在这儿多谢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