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要回来？”梦里，是一个熟悉的声音，但张镛始终想不起来是谁。他脑海里一会是白天看见的满地尸首，一会是元宵夜那双黑瘦的小手，甚至，他似乎看见了那双小手也在尸山血海中，无助地直指天空，如同绿叶儿的眼睛般。

“树立正义，保障安宁，确保我们自己及我们后代能安享自由带来的幸福！”这句话多么熟悉，是前生吗？还是后世？它深深地印在张镛的脑海里。

“啊！”张镛在梦里惨叫起来，他看见了自己被砍成了两半，一个女直人拿着自己的头颅站在那儿笑，血淋淋的尸首，映衬在雪白的大地上。

“啊！……啊！”，惨叫声连绵不断，是苏巴根的黑脸。不，又变成了于回那张敦厚的脸，脸上还带着诡异的微笑。一会儿，又是英俊的祖善庆。突然，格海那张君子般的面孔也出现在眼前，不过他的眼睛里似乎在滴着血。

“啊！！！”张镛大叫一声，从热炕上猛然坐起。眼前一片黑暗，他尽力睁开眼睛，坐直身体，打量了一下四周。这是格海安排给他的房间，床前的炭盆里依然红火。方才不过是自己在做梦罢了，眼前依然是格海的老巢腾云寨，就在鸭绿江边，他们在这儿已经休整了足足三日。

没有法子，沿途骗开的山寨和村落太多了，敢于抵抗的成年男子都被杀了，没有用的老人也被杀了，其它的都编到了长奠和格海组成的联军之中。长奠的汉人们都拿上了真正的猎刀、长枪，有些还抢到了不错的弓箭，金银皮毛也收获颇丰。但三、四千人的杂牌联军，带着七千多名妇女和小孩，不整顿，把战斗力量和非战斗成员分开，根本就走不动一步。

“啊！啊！啊！”梦醒了，但惨叫声仍然不断。张镛穿好衣服，冲出房门，看见寨子西北方向燃起了无数火头。妇女的哭叫声、男人的喝骂声，刀剑的碰撞声不绝于耳，腾云寨被人夜袭了，他脑海里跳出一个念头。

腾云寨分成外寨和内寨，外寨是普通的女直百姓，内寨是格海及其家人仆役所居之处，两寨之间有一道寨门，张镛等数百汉人如今便住在内寨里。有人趁乱试图冲入内寨放火，被反应过来的腾云寨守兵们用弓箭堵在了寨门外。但其它方向却有敌人冲了进来，满寨乱哄哄的，一些强悍的刀客在格海之子穆特佳的带领下冲上去帮忙，却被敌人用长枪杀溃。

“长枪在前，弓箭手在后，刀客退回寨中保护妇孺，列队于寨门，后退者，斩！”苏巴根握住一根长枪冲到寨门前，黑脸上都是烟灰，铁塔般的身躯堵在门前，大声叫道。他明白，这种混乱的情况下，个人武艺是没有用的，战阵之间有着自己的一套规则。

身材高大的雷雨春和满脸敦厚的于回同样横握长枪，阻挡在寨门的溃兵前。雷雨春伸出长腿，就地一扫，把这些刀客打倒。于回和随后赶到的祖善庆倒转枪头，使劲地抽打着这些平日里不可一世的辽东刀客。

“逃什么逃，后面就是死路，若是让敌人逼了进来，我们都得吃刀板！”面色雅致，如同平常的格海出现了。他的声音并不严厉，却让刀客们的情绪稳定了下来。他们连滚带爬，穿过苏巴根身后的长枪兵，狼狈地退回内寨，重新守在了各个房舍里，那些狭窄的区域才是他们的天地。

“女直儿郎们，跟着我，各位牛录，整顿各自属下！”格海提着一把大刀高声叫道，率先往前寨冲去。满脸横肉的纳布库对着他的背影呸了一声，才拎着一根木制的狼牙棒，和雷雨春一人护住一边，紧随其后。

众寨丁见贝勒爷亲自上阵，勇气倍增，重新挥舞着手中兵器，乱轰轰地跟着杀了过去。寨中族人见主子们拼了命，也纷纷停住了逃命的脚步，要么躲在角落里，要么寻间邻近的屋子关上房门，有些胆大的，甚至握着木棒锄头什么的，跟在寨丁们后面。

来的敌人并不算多，攻到内寨门口的不到一百人，都是些浑身兽皮、粗壮结实的汉子，光滑的脑门表明他们也是函普的子孙。

“额亦都！是努尔哈赤手下的人，”格海指着人群中一个如猛虎般的青年，恨恨地叫道，“狗日的何和礼，勾结其它部落的人来攻打自己人。”

他早看得清楚，这次夜袭不仅有努尔哈赤的人，还有何和礼的人，这两个女直的不世枭雄居然会联起手来？

“敌人不多，主攻方向是内寨，各位牛录，收拢自己的人。”张镛站在内寨的寨楼里，透过弓箭射击口，冲着外寨乱糟糟的人群大声喊道。此刻格海应该派人稳住局势，而不是亲自上阵杀敌。但战阵之间一个人的意志总是渺小的，转眼间，格海已经带着寨丁们与来犯之敌杀到了一处。

那个猛虎般的青年额亦都提着一根滴血长枪，摸了摸自己的手腕，哈哈大笑道：“没想到母鸡般的格海也会上阵杀敌！”

格海并不答话，挥刀砍死一个敌人。额亦都大怒，喝了一声，挺枪直刺格海背部，纳布库挥动狼牙棒拼命拦住。雷春雨长枪一横，往额亦都侧背刺去。额亦都哈哈一笑，长枪一挥，竟把纳布库的狼牙棒荡开，叮地一声，又刺中雷春雨的枪杆，以一抵三，丝毫不落下风。

“五叔，你要投降汉人，当我女直的叛徒，还说什么自己人。”一个长相英俊的高大青年提着一把硕大无比的陌刀出现在内寨的寨门前，脸上带着一种辽东常见的潮红色，正是何和礼。

“呸！”格海也不多话，喘着气退了下来。他已经很久没有上阵杀敌了，跟额亦都打了片刻，便无力支持，在亲兵们的扶持下退回内寨中去，穆特佳忙提枪补了上去。

“穆特佳弟弟，若是你投降，哥哥便让你当这寨中之主，”何和礼也不上前邀战，他和额亦都手下的百多人便把上万人搅得手忙脚乱，丝毫没把内寨门前这些人放在眼里。

一个额亦都手下的牛录从侧面欲刺雷雨春的后背，靠得最近的祖善庆忙挺枪拦住。他本就不以武艺见长，战阵之间更不如于回和雷雨春，转眼间，便被这个牛录杀得险象环生。

“呀！”只闻一声大叫，雷雨春手中的长枪向额亦都虚刺一招，如灵蛇般直钻进那牛录的咽喉。他双手使劲，把对手的尸体直甩向额亦都。那牛录还没死透，扑向额亦都的途中还在手脚抽搐。

额亦都哼了一声，伸脚一踢，把这尸体直踢向纳布库，然后回手一枪，挡住穆特佳的偷袭。

雷雨春长枪连刺，一边接住额亦都的毒招，一边将另一名敌人刺了个透心凉。他本来就是强盗出身，军户不过是休闲时的家传职业，下手自然极为狠辣。他武艺又高强，只要有人遇上，非死即伤，转眼间，便有四名敌人倒在他的枪下，顿时稳住了寨门的局势。

正当他挥枪欲刺杀第五名敌人时，一根长枪擦着他的身体飞过，叮的一声，挡住了一把硕大无比的陌刀。

“好汉子，你叫什么？”何和礼止住脚步，看着重新换了一根长枪的苏巴根。正是他见事情危急，扔出自己的长枪，救了雷雨春一命。

“老子姓你，双名老子。”苏巴根笑道，提枪站在寨门口，一动不动，身后长枪如林。攻上前来的敌人到了他面前，便立刻如撞上了铁板般，不得前进一步。

“好，有种！”何和礼纵身向前，陌刀左劈右砍，手下无一回之将。

“收兵！弓箭手，上寨门门楼，平射，杀！”于回大喝了一声，带着排在最后的弓箭手们大步冲上门楼，乱箭齐下，射住了阵脚。

内寨的混乱已经开始恢复，腾云寨的寨丁们发现对方只有一百多人，且身陷自己的包围中时，胆子便大了不少，士气又重新回到他们身上。

“一百余人便敢来攻腾云寨，必然有诈，”门楼里，张镛低声对于回说道，“何和礼都来了，但努尔哈赤一直没有现身。”

“内寨后面的山崖！”于回突然叫道，他当过十年边兵，久经战阵，“努尔哈赤必然从那儿上来了，他们的目标是方才退进内寨的格海，只要杀了格海，我们这群不到五百人的汉人，将会被上万女直人碾为肉酱。”

“擒贼先擒王，果然是一代枭雄！”张镛笑道，“你觉得格海现在还呆在内寨吗？”

格海在腾云寨经营多年，必然有条兵败时撤退的秘密通道，说不得现在已经从通道中脱身而去。什么盟友、儿子，都是狗屁，自己的命才是最关键的。

于回摇了摇头，张镛看得很清楚，格海决不是一个勇士，更不是一个值得信任的朋友。想到这，他看了看寨门前猛虎般的额亦都和满脸淡然、乱兵中如同闲庭信步的何和礼，神色略有些慌张，被努尔哈赤断了后路，可不是什么好事。

“我立即就带人去守住后面的山崖，那努尔哈赤就算是天兵天将，也叫飞不上来。”于回提刀便欲下楼。

“来不及了，慢了一步，何和礼出现的时候，努尔哈赤可能就已经爬上那面山崖了，这大雪封山的，还真难为他了。”张镛叹了口气，看来战争的确不是人数上的简单数字游戏，一百打四千，居然还让何和礼压得死死的，他从寨楼的射击孔里向外大声叫道，“我是长奠堡的张百户，何和礼，寨后有只烤猪想卖与你，可有兴趣谈上一谈？”

闻得此言，寨内处诸人无不惊讶，何和礼嘻嘻一笑道：“你这小百户，还真是有趣之极，有什么狗屁，快放。”

“你快去把我们的五百兄弟全部召集起来，都聚在这内寨寨门后，”张镛小声对于回吩咐道，“相信我，能带你们从长奠出来，就能带你们安然离开这腾云寨。”

“我和格海大人已经在内寨各处安放了*和松油，今日若寨破，我等自然了无生路，”张镛从寨楼里露出脸来笑道，“不过阁下和努尔哈赤大概也不会插翅飞到天上去，大家一起作了烤乳猪，你看可好？”

“小百户果然好算计，”何和礼的汉话说得非常标准，“不过很遗憾不能跟你一起玉石俱焚，我们在寨外，想走便走，想杀便杀，你能奈我何？”

“真的吗？要不要我一把火放下去，让你后面的额亦都砍了你？”

“那你就放吧！”爽朗的笑声从何和礼的身后传来，一个雄伟的驴脸汉子越众走了出来，正是许久不见的努尔哈赤。（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