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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沉木!阴沉木

元隆木号的生意做得顺畅。大排连年下河洑,在沅水里都是一路顺风。老字号的“刘元隆”斧记,在常德的河洑木市上很是走俏。刘家窨子的银子可真是赚饱赚足了。刘家虽是财源滚滚,主人刘昌杰的日子却并不好过。

三年前,刘昌杰跟木排去了趟河洑。回来以后,就觉得浑身乏力,吃东西没得口味。起初,很少生病的刘昌杰对此并不在意。不久,刘昌杰变得黄皮刮瘦,连眼珠子都变黄了。他去到德济堂,老郎中杨锡焘说他是肝火过旺,给他捡了药。老郎中告诉他,这病要慢慢调理,不要指望吃了几副药就立马见效。刘昌杰耐住性子治疗,可病情总不见好转。他渐渐对老郎中丧失了信心。刘邬氏病急乱投医,请来一个草药匠。那药匠一看刘昌杰,便说他得的是黄痧病,只要几副草药便包脱病体。怎奈草药也并不灵验。刘家人束手无策了,从龙家垴请来老司龙法胜冲傩许愿,依然也是无济于事。刘昌杰对治好自己的病没了信心,把生意上的事交给了儿子金山。金山善于经营,生意做得顺畅,给了刘昌杰不少的安慰。笃信佛教的刘昌杰,拖着病休,抱一本《坛经》每日里诵念。

刘昌杰除了自己的病体之外,最让他牵挂的是女儿刘金莲。他从女儿出嫁之日开始,便看出了这桩婚事潜伏着的危机。女儿倾心的人是麻家小雕匠,心思并不在张复礼的身上,嫁到张家是出于无奈。张复礼对这门亲事的应诺,也只是对于父母的遵从。浦阳人的嘴巴实在太讨嫌。女儿婚前就风言风语不断,钰龙出世风言风语又生,元宵节闹花灯风言风语再起。虽然这些风言风语都以不同方式得到化解。但谁都知道,无风是不起浪的。女儿在张家的处境,也就可想而知了。随着年龄增长,女儿变得成熟了,尽管她有吐不尽的苦水,每次回到娘家总说是自己过得很好。开春时,张家决定让女婿到汉口主持庄上的生意。临行前,女婿到岳家辞行。刘昌杰看得出来,那不过是面子上的敷衍。在他病倒的这几年中,都是女儿一个人来探望。女儿每次来时,都说女婿生意上太忙抽不开身。什么抽不开身?一袋烟的功夫就可来打一个转身,他一次也没来过。这对夫妻看来是名存实亡了。女儿还年轻,要走的路还长。她往后的日子如何过,让刘昌杰牵肠挂肚。

这些年,刘家生意顺畅,确实也赚了一些钱,但并不像外头人所说,用畚箕撮银子。去年秋天,他遇上一件为难事。那天,鸿发膏栈的老板龙永久,带着礼物来到刘家窨子。平时,他是很少来刘家窨子,更从来没把刘昌杰当作长辈对待,拍拍肩膀叫声“刘公”就算不错了。此人平日仗着有几个钱,眼睛长在头顶上,谁也不看在眼里。这天他却一反常态,“刘叔!刘叔”叫得清甜。说什么刘叔病了这么久,事情多顾不上来看望,今天特意送上一点薄礼,表示晚辈的心意。其实,他送的人参和鹿茸,都是贵重的礼物。刘昌杰断定,此人一定是有事相求,才会如此一反常态。不出刘昌杰的所料,才落坐,他便开门见山提出借钱。说是贵州那边过来了一批上好的“云土”,他想全买下来,手头的资金无法周转,还缺少银子五百两,思来想去,只好来找财帛星刘叔。他可以具结文书,以他镇上的店面和窨子屋作抵押,请刘叔给他个面子。刘昌杰犯难了。元隆木行几代的清名,从不做伤天害理的事。有银子,是决不能借给人去做鸦片生意的。刘昌杰虽是这样想,却不能当着龙永久的面说出来,人家毕竟是带着人参、鹿茸来看望你的啊!思来想去,只能用推托之词权作搪塞。他告诉龙永久,这两年因为生病,生意上的事情都交给了金山,银钱的进出都由他调摆。金山到贵州采办苗排去了,这两天就会回来,能不能腾得出这笔银钱,到时候再把信给他。龙永久一听,就晓得刘昌杰是在推脱。他不好当面发作,连办好的酒饭都不肯吃,就悻悻而去了。

两天以后,刘金山如期回到了浦阳镇。刘昌杰当即和儿子商量,怎么应付龙永久借钱的事情。五百两银子虽然是个不小的数目,刘家还是拿得出的。刘金山以为,这龙永久浦阳镇上,红、黑二道都有路子,且有官府为靠山,如果让他吃闭门羹,恼怒了他,说不定会找你什么岔子,多一事不如少事,把钱借给他算了。刘昌杰却说,这些年,吃鸦片而家破人亡的事情,他见得实在太多了。五百两白银的鸦片,将又会有多少人受害啊!他已是缠绵病榻的老人,不知能在世上再活多久。他不想在有生之年,再凭添无端的罪孽。父亲把话说到了这里,儿子不好再坚持己见。刘金山找到龙永久,再三表示歉意,说是几次木排到河洑,都没有得到现银,这次到贵州又付了山价,手头的一点钱还要用于周转,实在是抽不出银钱来借给龙永久。膏栈老板虽然不高兴,却也不好发作。不久,龙永久的母亲做寿,刘金山前去祝贺,除了一个大利市之外,还外带人参和燕窝。还了龙永久来探病的礼。刘家和龙家,就谁也不欠谁了。

刘昌杰的黄痧病一天天严重。他的脚开始浮肿,指头一摁便是一个坑,好久都起不来。俗话说,“女怕肿头,男怕肿脚”。刘家上下开始紧张起来,又都束手无策。两天前,刘昌杰肚子也鼓胀了起来。草药匠曾说过,黄痧病一旦变成“担水胀”,那就更加难医了。这时候,伍秀玲娘家搭信来,说是辰州城里洋教堂里的洋郎中医术高超,治好了许多人的病,问刘家老爷是不是也去试试?病入膏肓的刘昌杰,在家人的护送下,乘船到了辰州。洋郎中经过一番检查,确诊刘昌杰得的是黄疸性肝炎,形成了肝腹水,已经到了晚期,无可救药了。洋郎中的话,是背着刘昌杰说的,当着病人刘昌杰的面,把几包白色的小药丸交给刘金山。洋郎中还宽刘昌杰的心,说是吃了这些药,就会慢慢好起来的

刘昌杰从辰州回到浦阳镇那天,刘金山这次在贵州采办的苗排,也在驿码头拢了岸。管事易桂和随着木排归来。易桂和匆匆进到刘家窨子,刘金山第一句话便问:“阴沉木搞到没有?”

“搞到了。”易桂和回答。

“太好了!”刘金山感激地说:“易叔!多谢您费心。”

多少年来,刘昌杰每次深入苗区都着意寻访此木,然而都是无果而终。父亲病重,刘金山决心让父亲实现这个夙愿。在这次清水江采办木材时,便刻意着易桂和四处寻访。阴沉木终于寻得。刘金山想,父亲终朝看经念佛,积德行善,最终能得到阴沉木,正是他的因缘所在。

这天,刘金莲带着从松桃捡回的药,前来探视父亲:“爹,吃了辰州教堂洋郎中的药,好些了吧!”

刘昌杰摇着头说:“就那点小白药丸,能有哪样功效?我的病到了什么程度,只有我自己才最明白。洋郎中给我拿的那点药,是在宽我的心。”

刘金莲心里明白,父亲的病已经是很严重了。早些天,她就知道父亲的肚子开始鼓胀,这是病情严重的信号,心里很是着急,便到处求医问药。油号的管事张秀山去贵州松桃,料理油榨坊的事情。刘金莲便托他打听,民间是否有此类的偏方。正巧,那里有一个九十多岁的苗族老人,曾经为许多人治好过这样的病。张秀山从苗族老人那里捡来了草药。刘金莲也把药带来了。她把这次张秀山去贵州得遇良医的前前后后,向父亲细说了一遍。她对父亲说:“爹!这是您的缘法,吃了这些药,您的病就会脱体的。”

“莲儿,爹的肚子胀得难受啊!”刘昌杰说。

刘金莲说:“那苗家老郎中说,只要吃三副药,肚子就会见消。”

“好吧!我就吃这莲儿捡来的药。洋郎中的小白药丸我就不吃了。”刘昌杰对女儿带来的药还抱有一线希望。

刘金山来病榻前,想把得到阴沉木的好消息告诉父亲,正遇着妹妹来给父亲送药。他说:“爹!既是这样,您就吃莲妹捡来的药吧!我们还想着给您冲个喜哩!”

刘昌杰问:“冲喜!怎么个冲法?”

刘金山说:“想为您把寿枋做起。”

人活百岁,终归一死,湘西人把做棺木视为吉庆事。择日为老人做棺木,即是为老人延寿,棺木亦被称为寿枋。刘金山曾多次要为父母把寿枋做好,刘昌杰就是不同意,他一直惦记着苗山里的阴沉木。他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死后能享受一具阴沉木的寿枋。做了一世的木材生意,死后享受一点好木料理所当然。刘昌杰自知将不久于人世,便同意了儿子的安排。他说:“好吧!由你去安排吧!这东西早晚都是要的。现在做好,到时候就不必手忙脚乱了。”

刘金山这才对父亲说:“爹!这次易叔到黎平,运回来了阴沉木。”

刘昌杰听喜出望外,连声说:“好!好!想了一世人生,总算如愿以偿。”

刘金山告诉父亲:“现在正着人往家里搬哩!”

“阴沉木搬回家,我要亲自去看。”刘昌杰一高兴就出气不赢。

刘家窨子从贵州采办到阴沉木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刹时间便传遍了浦阳镇。镇上的老人们羡慕不已,都说刘老板有福气,百年归世时,能够睡这样的寿枋。刘家的阴沉木从河下起坡,来了许多看热闹的人,多数是上了年纪的老人。那副阴沉木的寿木料,三栋底木,两栋墙,一栋盖,加上前、后两个肥蔸,一共是八件。脚力们抬着阴沉木招摇过市。那阴沉木色泽通红,晶莹透亮,像是一块块硕大的玛瑙。从木质中透出的野鸡斑纹,宛如呼之欲出的五彩野鸡。街道的两旁,不断地传出老人们的“啧!啧”声:

“刘家老板是前世修啊!得睡这样的寿枋!”

“阴沉木做寿枋,寿枋不得朽,人也不得烂,一千年都不得烂哩!”

看热闹的人当中,有位穿着锦缎的老妇,六十多岁,个子不高,五短三粗,一脸的横肉,一双大脚,走起路来顿得岩板断。她一直跟着抬阴沉木的脚力们走着,听着人们的议论,一句话也不说,两只发直的眼睛盯着那一件件阴沉木的寿枋料。所有木料都抬进了刘家窨子,她还在门口站了好半天。

这位老妇不是别人,是鸿发膏栈老板龙永久的老娘,镇上的人都叫她龙婆。年轻时,龙婆跟着丈夫龙运光做鸦片生意。她一身的蛮劲,跟随在丈夫的鞍前马后。一次运送鸦片,他们在一家小店吃米粉。地方上的癞子生起门径搞路子,一碗米粉竟开价十两银子。龙运光心想,强龙敌不过地头蛇,多给点钱无所谓,息事宁人为好。龙婆却不然,她一跃从案板上操起两把菜刀,大吼一声,便朝那漫天要价的人砍去。龙运光赶紧上前制止,才没有出事。那党癞子见妇人家都有这么泼辣,便再也不敢滋事了。他们吃了米粉,店家竟没收一文钱。龙婆跟着丈夫走南闯北,最后在浦阳落了户。有人说,龙家的家业,龙婆挣来的有多半。她在家里说话“叮当”响。她要的东西,丈夫总是千方百计满足她。有一回,怡和绸庄的老板,从汉口给堂客买回一支银簪。龙婆也想要一支。龙运光当然要满足,为她找镇上的银匠照着样子打一支。龙婆却不依,非要汉口银匠打的。没奈何,龙运光硬是着人到汉口,为婆娘买来了一支回来。龙运光吸食鸦片过度,早早离开人世。寡居的龙婆变得古怪和暴戾了。渐渐地,她养成了一种特殊的癖好,见别人的东西好,不管是谁的,她都想要。龙婆以为,凡是她想要的东西,儿子都一定能让她得到。龙永久在人前分外古傲,在母亲的面前却是个孝子。即使母亲的要求莫明其妙,他也总是百依百顺。一次,龙婆向儿子提出,她想要望江楼老板娘的白铜水烟袋。龙永久无奈,只得厚着脸皮去见望江楼的路老板,求他要婆娘把那水烟袋让出来。路老板觉得龙永久是面子上的人,又是望江楼的常客,为母亲上门有求,也是一片孝心,不好扫他的面子,便同婆娘讲好话,硬是让她把白铜水烟袋送给了龙婆。此事在浦阳镇传为笑谈。如果谁有什么好东西,便往往会说:注意,莫让龙婆看见了!

这一回,龙婆看上了刘家窨子的阴沉木。晶莹剔透的阴沉木,实在是太惹龙婆喜爱了。特别是听说阴沉木做的寿枋,埋在地下连人带木可以千年不烂,更令她向往不已。她一定要把阴沉木搞到手,让全浦阳镇的人都来眼红她。龙婆急急忙忙回到家,见儿子龙永久,劈头便说:“久儿!娘跟你要一样东西。”

龙永久说:“娘!您说要哪样?儿子一定给您去弄。”

“刘家窨子从贵州搞来一副寿枋的料,叫哪样阴沉木,做寿枋盖世的好。你去给我搞来,花再多的钱也给我搞来,我要用来做寿枋。”龙婆说得好轻松。

听了老娘的话,龙永久愣住了。刘家窨子从贵州搞来阴沉木的事情,他刚才在街上也听说了。这些天,刘昌杰的病情严重,那阴沉木是他给自己做寿枋的。给他一万两银子,也不会卖给你。龙永久晓得老娘的脾性,她要的东西是非要不可的。眼前这阴沉木,只怕是由不得她了。龙永久便编着门子对老娘说:“娘!你要阴沉木做寿枋,伢儿给你去贵州弄就是。这副寿枋料不见得好。”

听了儿子的话,龙婆很生气。她说:“久儿,你翅膀硬了!敢打娘的哄了!”

“娘!伢儿怎么敢哄您哟!”龙永久觉得事情不妙。

“告诉你。今天老娘从阴沉木河里起坡,一直跟到刘家窨子。那一路上的人哪,眼睛都看直了,没得一个人说这木料不好的。只有我的伢儿哄我,说什么这木料不见得好!”龙婆说着,显得很伤心。

“娘!这阴沉木是好,可那是别人的。”龙永久麻起胆子说了这句话。

“别人的,我要你变成自己的!”龙婆是个蛮绊筋。她给儿子下指令:“我不管是哪个的!这阴沉木我就是要,你去给我搞来做寿枋!”

龙永久对于老娘的意旨,从来都没有违背过。今天老娘提出的要求,倒真是让他作难了。面对着蛮绊筋的老娘,他不知怎样回答她才好!

“怎么?哑巴了?!你讲呀!倒底去不去跟我弄?”龙婆下起了最后通牒。

龙永久一脸的无奈:“娘!您听我讲啰……”

龙永久话还没落音,龙婆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眼泪长流,号哭不止:“天哪!我龙婆好命苦呀!养了个不孝的伢儿,他不拍着心头想一想,这大的家业是哪个给他挣来的呀……”

龙永久面对老娘的无理取闹,没得一点办法。向刘家去要阴沉木,这是无论如何也开不得口的。他只能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让这老太婆胡闹,等到她清醒时也就不会再闹了。

龙婆第一次面对儿子的反抗,失了面子。她不搞赢,是决不会罢休的。儿子走了以后,婢女将龙婆扶到内房。从此,龙婆不吃不喝,一连三天如同死人一般,倒睡在床上。

“娘!起来吃点东西吧!”龙永久来到床前,哀求着。

龙婆不理不睬。

“娘!伢儿给您跪下了。”龙永久“卟嗵”一声,跌跪在床前。

龙婆终于说话了:“没得阴沉木的棺材睡,还不如现在就死,找把稻草包起埋,省得你久伢儿费心……”

老太婆一只牛角吹到底,龙永久没得一点办法,只得跟老娘说:“娘!您先吃点东西吧!伢儿到刘家去弄阴沉木就是。”

“不见阴沉木,我是什么也不会吃的……”龙婆有气无力地说着。

龙婆不吃不喝,死要活要刘家阴沉木的事情,一时间在浦阳镇的街弄子传了个遍。人们对龙婆耍无赖的行径,都嗤之以鼻。人们并不知道,这是龙永久的刻意安排。他希望通过传闻的扩散,听到刘家人对此事的态度?

刘家人果然听到了龙家发生稀罕事。最先得知的是刘金莲。刘昌杰吃了松桃苗家郎中的草药,鼓胀的肚子略微见消,全家人喜出望外。这天,刘金莲送走再次去松桃捡药的张秀山,回娘屋探视父亲病情。她路过怡和绸缎庄时,被瞿姨叫进了店铺。瞿姨把龙婆绝食放死,找儿子要刘家阴沉木的事情告诉了刘金莲。刘金莲又好气,又好笑。原来只听说龙婆是个蛮人,缠着儿子要这样,要那样,非要得到不可。如今胃口越来越大,要的竟是刘家的阴沉木!父亲想了一世人生的阴沉木,好不容易才得到,怎能轻易让给一个蛮绊筋呢?

刘金莲来到娘家,把消息向母亲和哥哥、嫂嫂通报。家人一听都愣住了。世间哪有这么混账的人?就是饿死了也是活该!刘金山考虑的事情要多些。前次没借钱给龙永久,就已经把他得罪了,这次如果他找上门来,诉说老娘要死要活的情形,求刘家把阴沉木让给他,倒也是件难办的事啊!刘金山觉得好晦气,这样的事怎么都让刘家摊上了!他当即决定,这件事对外要装作不知晓;对内不能告诉父亲。父亲得知此事,对他的治疗是非常不利的。

龙婆不吃不喝,已经是第四天了。她曲蜷着身子躺在床上,等着儿子为她搞来阴沉木。龙永久四路打听刘家的态度,什么也没有听到,仿佛刘家根本就不晓得有那么回事。镇上的好事者都在看,龙婆究竟能饿多久?更想知道龙永久怎么向刘家人开口?一连几天,龙永久都在房中守着老娘。他亲自把熬好参汤喂进老娘的嘴巴里,老娘全都吐了出来。龙永久眼巴巴地看着老娘日见消瘦,说起话来也只有一丝丝气了。如果再不满足她的心愿,后果不堪设想。在浦阳地界,龙永久从来没给人低过头。为了老娘,他也只得低头一回了。

这天,龙永久备办了最贵重的礼物,除了人参、鹿茸、燕窝和鱼翅以外,还有他父亲留下来的一个金元宝。礼物用一个细篾竹篮装着。龙永久进到刘家窨子,轻手轻脚,逢人点头。听说龙永久上门,刘金山赶忙接待。龙永久迎上前去说:“金山,刘叔贵恙,我特意前来看望。这是我的一点小小心意。”

“永久兄,让你破费了。”刘金山接过竹篮,觉得沉甸甸的,却又不便看是些什么,就交给了身边的丫头,说:“去,把这交给老夫人。”

“金山,听说刘叔的病好些了,我想见他老人家一面。”龙永久关切地说。

“哎呀!真不巧,家父吃了药刚睡着。”刘金山找借口不让龙永久见父亲。

龙永久说:“刘叔是我最敬重的人。我特意来看望他老人家,怎能看都不看一眼呢?我不会惊动他老人家,就在门口看一眼,也算是尽晚辈的心意呀!”

龙永久的要求,刘金山不好拒绝。他带着龙永久,迳往父亲下榻的上房。上房里,刘邬氏和金莲正在看龙永久的礼物。刘昌杰正想问龙永久送来什么礼物,没想到金山带着龙永久进到了房中。那龙永久一声“刘叔!”便“卟嗵”跌跪在刘昌杰的病榻之前,声泪俱下地哭喊:“刘叔!您要救我一命呀!”

龙永久突如其来的举动,使在场所有的人都为之错愕。浦阳镇上不可一世的龙永久,竟成了这般模样。刘邬氏和金山、金莲,立刻明白了龙永久的用意。只有刘昌杰摸不着头脑,连忙说:“永久,你这是怎么了?快起来!快起来!遇着什么难事了,你跟刘叔说。”

“刘叔!小侄不敢说。”龙永久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在刘叔面前,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刘昌杰说话,显得有些吃力。

龙永久哭丧着脸说:“刘叔,这件事情,实在是不该跟你老人家提出来,可我是实在没有办法呀!”

刘金莲知道龙永久要说什么了,忙上前制止。她说:“龙哥!我爹爹在病中,有哪样要讲的,你就跟我们讲吧!”

刘昌杰却说:“不!金莲,他有什么为难处要对我讲,就让他讲吧!”

龙永久知道机会难得,赶紧壮起胆子向刘昌杰诉说他的请求:“刘叔,我那蛮绊筋的老娘,已经睡在床上五天五夜,水米不沾了……”

“怎么?你娘的身体不是蛮好的吗?她得了哪样病?”刘昌杰问。

龙永久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但还是说了:“她哪里是在害病哟!她是逼着我跟你老人家要阴沉木。她说,不见阴沉木就永世不吃饭,饿死在我的眼前。刘叔,求求您,帮小侄解了这个交吧!”

龙永久说罢,跪在地上捣头如蒜。刘金山好不容易才将他拉了起来。

听了龙永久的话,刘昌杰一时懵了。这蛮婆的要求,也实在是太不通情理了。把阴沉木的寿枋料让出去,真比割去他的肉还要痛苦。眼前的龙永久,显然是出于万般无奈,才这样向他苦苦哀求。这时,龙永久又说话了:“刘叔!您就说句话吧!就是要一万两银子,我也会卖掉所有的家产付给您!”

刘昌杰由于过分的激动,突然感到天旋地转。他赶紧用双手抱着头。一旁的刘邬氏和金山、金莲这下可就慌了手脚。刘邬氏和金莲赶紧上前扶着刘昌杰躺下。刘金山则将龙永久拉到一边,说:“龙哥!今天就先讲到这里吧!阴沉木的事情,我们商量好了以后,再把你的信。”

“金山,实在对不住,我也是万不得已啊!你们好生照顾刘叔。我先回去了,等你们的回话。”说着,龙永久便动身离去。

这时,刘金莲一步上前,拦住了龙永久的路,把他装礼物来的竹篮,塞到他的手中:“龙哥!这份礼实在是太重了,我们抵当不起,你先拿回去吧!”

龙永久停住了脚步,懵懵地站在那里。他知道,连这份礼都不肯收,那阴沉木,是肯定没有希望的了。他想到那床上睡着的老娘,不愿让希望完全破灭。他把刘金山拉到一边,恳切地说:“金山,说句老实话,不是为了这件事,我龙永久也不会给刘家送这样重的礼。这礼物既然送出了手,我就不能收回。世间只有成人之美,我却夺人之爱。你们就是不答应也是你们的本份,我没有什么话说。这礼物我是无论如何不能收回去的。”

刘金山说:“那好,就暂时放在这里吧!”

“金山!”龙永久说:“我那老娘睡在床上,已经饿得不行了。成与不成,请你们早把个话。”

龙永久走后,刘昌杰渐渐清醒了。龙永久所说的情形,依然在他的脑际回荡。平时,刘昌杰对龙永久的印象非常不好,今天展示在刘昌杰眼前的,却是一个孝子的形象。他并不情愿将阴沉木让出去,却高兴地看到了龙永久的另一面。他问道:“龙老板呢?”

“他已经走了。”刘金山对父亲说:“爹!阴沉木决不能让给龙家!”

刘金莲也说:“爹!世间哪有这样的怪事,旁人的东西想要就要。蛮婆想要,我们偏不给。这样的人决不能惯肆!”

“昌杰呀!”刘邬氏说:“你一世人生都在想阴沉木。如今好不容易得到了,决不能就这样让出去!”

刘昌杰的心情极为矛盾。病入膏肓的刘昌杰对阴沉木的钟爱,是可想而知的。龙婆横蛮的要求,着实让刘昌杰啼笑皆非。龙永久今天的种种表现,却又让刘昌杰感动至深。亲情和孝道能够改变人的秉性。母亲的荒诞不经,儿子的至诚至善,交替着在眼前出现。刘昌杰是个终朝捧念佛经的人。龙永久为人处世虽有许多不是,单凭他的孝心,就应该宽容他的过错。不把阴沉木让出去,绊蛮的龙婆继续不吃不喝,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不就是自己的罪过吗?佛经上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刘昌杰觉得他不能见死不救。

刘昌杰沉吟着,一言不发。刘邬氏和一双儿女也都没有说话。丫头端来了熬好的草药。刘金莲说:“爹!吃药吧!吃了这药,您就会慢慢好起来的。那些烦心事您就莫想了。”

“不想,那是不行的。”刘昌杰端起药汤,迟迟不喝。他说:“这件事呀!不单是要想,还要好好地想,细细地想啊!”

刘邬氏说:“要想,你也得先喝了药再想呀!喝吧!”

刘昌杰不但没有喝药,还将那碗药汤,放在了床前一个凳柜上。刘邬氏要去端起给他喝,被他制止了。

刘金山问:“爹!你这是怎么了?”

刘昌杰突然冒出一句话:“救人要紧,把阴沉木让给龙家吧!”

说完了这句话,刘昌杰显得很平静。他的家人却感到错愕:老者是不是老糊涂了?好不容易得来的阴沉木,怎么能这样轻易让给他人呢?

刘金莲说:“爹!你这是怎么了?什么救人要紧?!蛮婆她就是饿死了,也与我们不相干!”

刘昌杰立刻制止女儿:“莲儿!话不能这么说!”

“怎么不能这样说?!让娘、让哥说说看!”刘金莲显然不服气。

刘邬氏接腔:“依我看,莲儿讲得有道理。对门火烧山,与我不相干!”

刘金山说:“爹!我晓得,您是一副菩萨心,处处都为着别人想。可你也不想想,龙家的这一手,分明是编着法子强抢恶要,是欺侮我们刘家善良!”

“混账!”刘昌杰生气了:“强抢恶要?!那龙永久,七尺的汉子,怎么能在我的面前下跪?”

刘金莲说:“龙永久的为人,您又不是不晓得。他想要别人的东西,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别的我不管,只说今天的情形,龙永久是个孝子!”刘昌杰对儿子说:“金山,你去告诉龙家,让他们派人来把阴沉木搬走。龙婆得了阴沉木,她就不会再饿饭了,一条性命也就保住了。”

“爹!你就这么让龙家把阴沉木搬走?!”刘金莲极不情愿地说。

刘昌杰说:“人家把金元宝都送来了,怎么还不能搬走?”

刘邬氏表明态度说:“不行!这事不能由你作主。就这样把阴沉木让出去,人家会把刘家看扁了。”

刘金山也说:“爹!您还是依了我们仨娘儿吧!”

“咦!你们仨娘儿真奇怪。阴沉木的棺材我睡不睡,难道我自己还作不得主?!我、我心甘情愿让给龙家,难、难道也不行吗?”刘昌杰气喘吁吁地说。

刘金莲见父亲说话吃力,赶紧另找话题,说:“爹!我们不说这些,您还是先把这药喝了吧!”

“你们不肯把阴沉木让给龙家,我就不喝药!”刘昌杰赌气地说。

刘昌杰的这一招,教仨娘儿哭笑不得。刘金莲心直口快,也不顾老爹受不受得了,她说:“这回可就好了。龙家才出了一个不吃饭的,刘家又出了一个不喝药的。这是怎么回事呀?!”

“混账!怎么拿我跟那个蛮婆打比?!”刘昌杰立刻感到不好意思。刚才的这一招,龙婆用用还可以,像他这样有头有脸的人,是无论如何不能使用的。刘昌杰端起药汤一口气便喝了下去。

刘昌杰虽然发话把阴沉木让给龙家,可并没有人为他向龙家通报。刘邬氏和金山、金莲,根本就没有把阴沉木让出去的打算。他们认为,龙婆再蛮也不至于一条路走到黑。赶紧把龙家送来的重礼退回去。龙永久知道没得希望了,对龙婆把实情一说,龙婆自然就会打退堂鼓,就会吃饭的。

龙家窨子里,由于龙婆的绝食,上上下下,时刻都处于紧张状态。死要面子的龙婆,下决心要坚持到底。她五天不沾水米,一动不动地曲蜷在床上,蚊虫叫一般的声音,反复地念叨着“阴沉木”三个字。龙永久从刘家窨子回来以后,就一直坐立不安。看得出来,他的那一跪,已经把老者的心跪软了。他很有可能大发慈悲,把阴沉木让出来。他担心的是老者作不了妻儿的主。龙永久一筹莫展之时,第三房小妾筱碧玉找到了他。

筱碧玉本是洪江怡春院里的坐堂名妓,还只有十七岁,生得盖世的光鲜。先年十一月,龙永久去洪江接货,为她的姿色所迷,千方百计,硬是把她搞到了手。先是花大价钱成为这女子“**”的人,接着又不惜巨资为她赎身。硬是把这个只比他长子世荣大两岁的嫩婆娘带回浦阳镇,收为第三房。眼下,筱碧玉有孕在身,每日里呕吐不止。听说婆婆为了阴沉木的事情想不开,绝食已经五天,便找到丈夫,希望能让她去相劝婆婆。龙永久想,凭着筱碧玉的伶牙俐齿,老太太或许能为之所动,便应允了。

筱碧玉要去相劝婆婆,大婆吴菊花,二婆杨雪梅醋意大发。她们担心,小妖精本来就得宠,若这回又让她占了先,往后就更了不得了。她二人不但自己跟着走,还带上了他们的四个儿子世荣、世华、世富和世贵,杨雪梅甚至把还不会走路的女儿金花也带上了。筱碧玉来到老太太的房里,一膝盖便跪在她的床前。见筱碧玉下跪,大婆、二婆和她们带来的人,也齐刷刷地跟着跪了下来。见这般情景,龙永久也参加入到下跪人群中。

“娘!您看,我们全家人都来求您老人家了。”筱碧玉见大婆、二婆把她们的人马都带了来,便这样说。俨然她是这一屋人的代表。她心想,老太太到了这个份上,已经骑虎难下,若是有给个台阶让她下,她应该是求之不得的。她说:“娘!浦阳镇上谁不晓得,您是最通道理的人。您为我们龙家操劳一世,创立家业,到头来只有一个小小的要求,想得一副阴沉木的寿枋,理所当然。想这浦阳镇上,也只有您老人家够格,百年归世以后,由阴沉木来陪伴。”

筱碧玉的一番话说过,龙婆的眼神,似乎亮了许多。龙永久心中暗喜,这婆娘的花言巧语,或许能产生一点儿效果,让老太太吃点儿东西。大婆、二婆心里却在嘀咕,这小妖精真不愧是在那种地方呆过的,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眼下,她肚子里又有了货,如果生下个儿子,龙家窨子以后的天下就是她的了。筱碧玉看着老太太脸色略略好看了些,便眨巴眨巴了眼睛,含着泪继续说:“娘!人是铁,饭是钢,你这么不吃饭怎么行?先多少吃点儿饭,永久一定会把阴沉木给你弄来的。娘!您是龙家的主心骨,看永久的面子,看碧玉的面子,看我们大家的面子,您就吃点儿吧!来,碧玉喂您。”

筱碧玉从小丫头手里拿过参汤碗,舀了半调羹伸到龙 婆的嘴边,那龙婆把嘴张了一下,却又闭上了,嘴里还在喃喃地念叨着:“阴沉木……阴沉木……”

筱碧玉把参汤碗退还小丫头,哭丧着脸,凑到龙婆的耳边轻轻地说:“娘!阴沉木,你一定会有的,一定会有!可眼下阴沉木是别人的呀!你总还得让永久去跟人家交涉呀……”

陡然间,龙婆的眼色变难看了。她最听不得“阴沉木是别人的”那句话,生了气。她从牙缝里使劲挤出一句话:“洪江来的biao子……滚……”

龙永久生怕老娘出事,脸色变得惨白。他后悔了,不该让这婆娘来胡说八道。为了讨好老娘,他站起身,朝着筱碧玉就是一脚,大声吼道:“滚!快滚!”

筱碧玉顿时跌倒在地。她支撑着身子爬起来,噙着眼泪灰溜溜地离开了。

龙永久绝望了。他看大儿子世荣在大婆的示意下,从下跪的后排,挪到了床前。“爷娘爱满崽,公婆重头孙。”平日里,老太太对世荣最为钟爱,由他来哀求或许会有效果。世荣喊了一声“婆!”便一个劲地磕头,把那床前的木楼板磕得“咚咚”直响。他的额门磕红了,磕肿了,鲜血染红了楼板。龙婆闭上眼睛,连看也不看。龙永久觉得这样磕下去也不是个事,示意世荣起来。他轻言细语地对娘说:“娘!你就吃一点吧!哪怕是吃一点点。我到刘家去过了,他们就会来把信,答应把阴沉木让给我们。”

龙婆无力地翻了一个白眼,似乎在说,阴沉木不到手,我是不会吃东西的。

龙永久招了招手,人们同他一块出了老娘的卧房。急得如同热锅上蚂蚁的龙永久,在门外来回踱步,跺脚,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一会,龙永久找来一个丫头,在她的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便匆匆离去了。

卧房里微弱的桐油灯光,照着床上绝食的龙婆。她那灰蒙蒙的眼神里,显得极度的不满,她已经没有力气表达恼怒了。久儿不是说到刘家去过了吗?怎还不见刘家人来回信?她在恍恍惚惚之中,听到了脚步声。她多么希望是刘家回信人的脚步。进到卧房的,是一个伺候她的丫头。龙婆朦朦胧胧地看见,小丫头来到她的床边,手里端着一个小碗,分明是在对她说:“老夫人,我偷着给你端来一小碗参汤。这里只有我和你,没有旁人看见,你就吃一点吧!”

走到生命尽头的龙婆,还有最后的思维。没有旁人看见,那就吃一点吧!为了得到阴沉木,性命还是要留着。她用最后的力气,将嘴巴慢慢地张开。看着那微微张开的嘴巴,小丫头心想,龙爷的办法真灵,没有旁人看见,老夫人果然愿意吃参汤了。她用铜调羹舀了浅浅一匙参汤,喂进老夫人微微张开的嘴巴。那张开的嘴唇,已经变得僵硬了。喂进去的参汤随着僵硬的嘴唇流了出来。小丫头顿时被吓得目瞪口呆,尖叫一声:“老夫人!”

龙婆头一歪,结束了她的生命。

小丫头的一声尖叫,引来了人们的蜂涌而至。龙永久大叫一声“娘!”用手背试了试老娘的鼻息,确信老娘已经撒手西去,便号啕大哭起来。

与此同时,龙永久接到丫头报告,怀孕的筱碧玉被丈夫踢了一脚,流产了。

不幸的消息接踵而至,龙永久懵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这时,一个佣工提着一个竹篮,匆匆来到房中,对声泪俱下的龙永久说:“龙爷,刚才刘家窨子来人了,要我把这个交给你。”

龙永久看着竹篮,咬牙切齿地大骂:“刘昌杰,我日你的祖宗!刘金山,我日你的祖宗!”(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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