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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鹦鹉洲

鹦鹉洲是汉阳的水码头,湘西来的船只和木排大都停泊在这里。顺庆油号的庄号铺面临街,背后是库房和住房。三间住房,两间住着张复万一家,一间住着帮工,显得有点儿拥挤。

张复礼到达庄上的第三天,张复万带着新婚妻子翠珠也回到鹦鹉洲。翠珠乖巧而贤惠,复万前妻留下的女儿荷花和菱花,一见面就喜欢上了这个后妈。复万要把他住的两间房子,誊出一间给复礼住。复礼不依。说是复万的两个女儿,一个八岁,一个六岁了,住在一间房里不方便。张复礼在附近租了间房子暂住,说有合适的房子时买一幢。开初,张复礼在复万家里吃饭。张复礼觉得不自在,要自己开伙。张复万不便勉强,就给他请了个做饭、洗衣的女佣。

张复万来汉口的途中,船停烧纸铺时,听说了油船上滩师打死神鸦的事,和张复礼一见面,少不了谈起那本经。张复万长年在生意场上厮混,算盘打得精,当时若有他在身边,就不会让张复礼作出赔金乌鸦的承诺。少老板既然应承,他就不便多言了。张复礼是个说话算数的人,把打造金乌鸦作为到汉口要办的第一件事。张复礼在复万的陪同下过渡到了汉口,找到一家金号咨询。他这才知道,打造金乌鸦并不是那么简单。金乌鸦若是太小了,供在神案上压不住台子;做大些,那就不是个把个钱的事情。若打造一只纯金的乌鸦,张家的家产起码也得去了小半。幸亏复万为他出主意:先去铜匠铺打一只铜乌鸦,再去金号鎏一层金。既是金乌鸦,花钱又不是太多。他们在打铜街的裕和铜号,订制了一只蹲式的铜乌鸦。乌鸦头朝正面,两翅微展,傲视苍生,气宇非凡。接着又找到升基巷口的宝成金号,为这只铜乌鸦鎏金。

这天,张复礼和张复万按约定前往金号,取回鎏金乌鸦。二人进得店堂,伙计立刻迎了上来,说:“二位客官请,老板已在客堂恭候多时。”

二人一进客堂,便愣住了。客堂的茶几上,放着那只鎏金的乌鸦。茶几两边的椅子上,坐着一男一女两个金发碧眼高鼻梁的洋人。这些天,张复礼在大街上也曾见到过洋人,但都是老远。这么近距离看见洋人,还是第一次。

“哈哈!总算把你们等来了。”金号老板腆着大肚子,讲一口下江话。

两位洋人立刻起身。男子上前伸过手来,用中国话对张复礼说:“你好!”

“你好!”张复礼不怯场,也把手伸了过去和那洋人握手。自认为身材魁梧的张复礼,比洋人矮了半个头。

金号老板说:“我就不多说了,你们自己介绍吧!”

洋人从衣兜掏出一张名片,躬了躬身子,很有礼貌地递给张复礼,说道:“怡和洋行总经理詹姆斯,这是我的夫人露娜,我们来自大英帝国。”

“很抱歉,我刚到汉口,还没来得及印名片。顺庆油号老板张复礼,这是我的管事张复万。我们来自湘西。”张复礼虽是初遇这般场合,却并不拘束。

“啊!湘西,湖南的西部,我听说过,那是一个神秘的地方!”詹姆斯对湘西极感兴趣。

金号老板向张复礼介绍:“詹姆斯先生,是一位中国通。他的夫人露娜女士,很喜欢中国的金银首饰,到小号定做作了几件。今天,他们来小号取货,发现了你们做的这只鎏金乌鸦,非常好奇,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制作这只金乌鸦?他们问我,我也说不清楚。我告诉他们,你们今天会来取货。詹姆斯先生和夫人,在这里等了两个小时,才把你们等来。”

张复礼心想,这詹姆斯真有意思,不但中国话说得好,还对这只金乌鸦感兴趣。张复礼知道,洋行就是外国人在中国开的店,说不定通过这个洋行,能把“顺庆”的桐油卖到外国去。机会不能放过。这时,小伙计来上茶。张复礼喝了一口茶,对詹姆斯说:“很抱歉,我们来迟,让詹姆斯先生和夫人等久了。”

“张老板太客气了。”詹姆斯说:“我们是好奇。好奇之心人皆有之。我在大学念的是人类学。我的父亲却要我来中国做生意。我仍然放不下人类学。这只金乌鸦一定有它的人类学内涵。”

“人类学?!”张复礼听不懂。

“哎呀!我该怎么对张老板说呢?”詹姆斯耸了耸肩膀,他说:“这是一门西方人的科学,研究人类文化的科学。就是说……就是说……”

张复礼仍然没听懂,可他见詹姆斯为难,便不再问下去了。为了避免尴尬,他笑着说:“哈!詹姆斯先生,你就不必解释了。有什么问题,你就问吧!”

“对!解释那个没意思。”詹姆斯说:“张老板,据我所知,乌鸦在中国人的心中是不祥的鸟类。请问张老板,你为什么要制作一只鎏金的乌鸦呢?”

张复礼说:“是的。按照中国人通常的习惯,乌鸦是一种不祥的鸟。而在我们的湘西,乌鸦却是一种神圣的鸟。它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是至高无上的。”

“这是为什么?请张老板告诉我。”詹姆斯说。

张复礼说:“这要从我们湘西的一条河说起。”

“我知道,这条河叫做沅水。”

“对!叫做沅水。”张复礼说:“沅水两岸的湘西人,把东汉时的伏波将军马援奉为河神。”

“《后汉书》上,有马援平定五溪的记载。五溪就是你们湘西,是吗?”这位詹姆斯,真不愧是一位中国通。

“是的。”张复礼接着说:“这位伏波将军,就病死在沅水天险青浪滩岸边的壶头山上。他死后,成为了沅水上护佑生灵的河神,他的部属们,则化为了沅水天险青浪滩两岸数不清的乌鸦。湘西人将这些乌鸦,称为伏波将军的‘乌鸦兵’。乌鸦因此而被湘西人奉为‘护航神鸦’。每当船只、木排在青浪滩上航行时,成群的乌鸦,便会飞到船排的上空盘旋,保护着船排在险滩之上的航行安全。水手和排工为了答谢神鸦的护送,要向天空抛掷饭团和肉块。天空盘旋的乌鸦,便在飞行之中啄食这些犒劳它们的食物。”

詹姆斯和露娜听了张复礼的诉说,感到无比的新奇,不禁尖叫起来。

“噢!这太神奇了!”露娜说。

“简直比古罗马的神话还要神奇,却这又偏生是事实。”詹姆斯惊叹之余,问张复礼:“张老板,你能带着我们去亲眼见识吗?”

“当然可以。”张复礼说:“非常欢迎你们去湘西,去青浪滩,到祭祀河神的伏波庙进香,去给伏波将军的乌鸦兵抛食。”

詹姆斯想了想,又看了看那放在茶几上的鎏金乌鸦,说:“张老板,我终于明白了,你为什么特意要制作这只鎏金的乌鸦。”

张复礼笑着说:“詹姆斯先生,你还是没有明白。”

詹姆斯耸了耸肩膀,说:“是吗?”

“是的。”张复礼说:“这其中还另有原因。这次,一条大船为我从湘西运货来汉口,路过青浪滩,请了一个滩师为我们飚滩送船──”

“什么?滩师?飚滩送船?我不明白你的话。”詹姆斯抢过话头说。

张复礼解释道:“青浪滩是沅水上最险的滩,长有三十六里,礁石很多,水流很急,过往船只最容易发生危险。在青浪滩头的一个村子里,有一些专门以飚滩送船为职业的人,称为滩师。”

“噢!我明白了!”詹姆斯翘起大姆指说:“滩师,沅水上了不起的人物!”

张复礼说:“这一次,为我飚滩送船的那位滩师,闯下了滔天大祸。那天,一群护航的神鸦,不只是在天空盘旋着接食,还飞到了船上。这位滩师,正全神贯注,挥动着抵篙揽头飚滩,一不小心,他手中的抵篙把一只飞在他身边的神鸦打死了。”

“天哪!这怎么得了!”露娜惊呼。

“滩师闯了这样的大祸,会被怎样处置?”詹姆斯问。

张复礼说:“神鸦被滩师打死,是从未发生过的严重的事件。青浪滩为此封停了船排的航行。水手、排工,还有附近的百姓,都来到了伏波庙。愤怒的人们,要将这位滩师丢下青浪滩,用他的生命祭奠那死去的神鸦。”

露娜尖叫起来:“天哪!太残忍了,简直不可理解!”

“按照人类学的眼光,这样处置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詹姆斯说着,问张复礼:“这位滩师,就这样被丢下青浪滩里淹死了?!”

“没有。”

“怎么?又发生了什么变化?!”

张复礼说:“这时,我对这滩师产生了同情之心。他的家中有老有小,他死了,一家人的生活怎么办?他是为我运货飚滩送船。打死神鸦,决非有意,而是误伤。就在他被装在笼子里,即将抛到青浪滩的时候,我去为他求情。我向愤怒的人们提出,滩师是误伤神鸦,虽有大罪,唯求免他一死,任何条件,我都可以接受。人们提出,要免这滩师一死,除非我代他向伏波王爷赔偿一只金神鸦。为了救这位滩师的性命,我答应了这个苛刻的条件。所以,这次我一到汉口,便操持起制作金神鸦的事情。这不,金神鸦已经铸好。我就要和青浪滩的伏波庙取得联系,选择良辰吉日把金神鸦给庙里送去。”

“这简直太有意思了。张!”詹姆斯亲切地称呼张复礼。他说:“你是好人,我们可以成为朋友。我给你的名片上,有我的住址,欢迎你到舍下来作客!”

露娜也说:“张老板,欢迎你来作客。”

张复礼起身,握着詹姆斯的手,高兴地说:“我一定到府上拜访。”

在金号的门前,张复礼与洋人告别之后,悄声对张复万说:“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看来,王爷的乌鸦兵真的要显灵了。”

张复万说:“这么好的机会,你怎么不抓住他,同他讲生意?!”

“忙哪样!”张复礼说:“《孟子》上有句话:‘引而不发,跃如也’。箭在弦上,总是要发的。只要和他交上朋友了,还怕做不成生意!”

“你也真是,怎么连你做的哪样生意,都没有和他讲!”张复万说。

“忙哪样!”张复礼还是那句话。他说:“好事不在忙中嘛!做生意的事情要让他先开口。”

张复万原以为,张复礼不过是个公子哥儿。说起做生意,只怕是还没入门。特别是他一到汉口,成天就是忙金乌鸦的事情。他甚至想到,张家是派来了一个胡乱花钱的败家子,将来他无法向老爷交待。今天在宝成金号与洋人的谈话,彻底改变了他对这位少老板的看法。

取回金神鸦之后,张复礼就筹划要在鹦鹉洲买一幢房子。他想,同洋人做生意不能太寒酸。他若去拜访詹姆斯,詹姆斯一定要回访。接待洋人的房子应该像样点。正巧,在顺庆油号的不远外,有一处小院,门额上嵌着的“芳草第”三个大字。其中的“芳草”,显然是取出唐人崔颢的诗句:“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附庸风雅的房主人,把院宅留给了儿子,儿子却沾染上了鸦片。殷实的家业,被那豆苗大的鸦片烟灯烧得个一干二净,到芳草第讨债的人川流不息。为还债他只得咬牙卖房。张复礼得到消息,特意到芳草第打望。这是一幢单门独院的两层楼房。一进院子,是一个小巧玲珑的花园,主人没顾得上培植管理,长满了蒿草。楼房的下层,是一个宽敞的客厅。楼上有四间房子,最大的一间,是他理想中的卧房。夜晚打开窗子,近处有长江里的重重帆影,远处是武昌城的万家灯火。张复礼很是满意。在这里接待詹姆斯,还是说得过去的。回到油号,他向张复万宣布,要立即买下这个小院。张复万说,事关重大,要先向老爷禀报,同意之后才可以购置。张复礼却认为,父亲既然让他来庄上主事,购置这座小院,就像他在青浪滩作出决定,要给伏波庙打造金神鸦一样,没有必要向父亲禀报。时间急迫,等向父亲禀报得来,小院就早就成为别人的住所。少老板执意要办的事情,张复万也不便阻拦。第二天,张复礼便办理了购房契约。张复礼就这样成了芳草第的主人。

拜访詹姆斯,张复礼作了精心准备。那日在宝成金号詹姆斯递来名片,他无以回敬,曾感到十分尴尬。为了避免尴尬再次发生,他按照中国人的习惯印制了名帖。英国人詹姆斯对神奇的湘西特别感兴趣。他在名帖上,除了标明自己是顺庆油号的总办以外,还刻意在名字下方加上“湘西浦阳”四个小字。到洋人家中去做客必须注意衣着。他特意去到衣装铺为自己和张复万每人挑了一身衣装。从帽子、衣服到鞋袜全都买了新的。翠珠笑着说,浦阳人做新郎倌也没得这样作古正经。早上起来,张复礼对着镜子试装:他头戴黑色锦缎的碗儿帽,身穿藏青色的杭纺长衫,外套绛红色的团花马褂,脚踩千层底的圆口布鞋,套着白色的布袜。他觉得头发有点零乱,便对着镜子梳起头发来。女佣陈妈来到了他的房里,见这般情形,便说:“哟!少老板,是要到哪里去做客吧!”

“不错,是到一个英国洋行老板家里去做客。”张复礼边梳头发边说。

陈妈说:“少老板,我给你来梳吧!”

张复礼说:“也好!那就麻烦你了。”

陈妈给张复礼梳理着长长的发辫。陈妈五十来岁,早年丧夫,守着一个儿子。儿子长大了,也是沾染上了吸食鸦片的恶习,把家业吸得精光不上算,吸食过度,把性命也丢了。陈妈便经人介绍,做了张复礼的女佣。张复礼对于陈妈的身世,很是同情。对于她的能力与表现,也非常满意。经过陈妈的梳理和编结,一条乌黑的长辫,垂在张复礼的脑后。陈妈说:“少老板,你家的少奶奶真有福气,摊上了你这样帅气的男人。什么时候,把太太和公子一起接来。那时候,就不用我给你梳头了。”

张复礼说:“不行哪!爹娘就生下我一个儿子,我为了做生意,成事业,不得已离开了家里。妻子要在家替我尽孝。有爹娘在,她是不能来汉口的。”

“少老板,原只说少奶奶有福气,老爷和太太更有福气,有你这样一个孝顺的儿子。”就这样,陈妈对于张复礼赞不绝口。

张复礼在张复万的陪同下,带着礼物渡江前往汉口拜访詹姆斯。上了渡船码头,张复礼便雇了一辆马车,直奔詹姆斯的住处。几次来汉口二人都是步行。坐这样的马车,张复礼生平还是第一回。随着清脆的马蹄声,张复礼坐在马车上,仿佛他的身份顷刻间便提高了许多。当他在洋行门前下了马车,把名帖递给门人,让门人去通报的时候,他的这种感觉便更加强烈了。

不一会,詹姆斯亲自来到了门前,迎接张复礼。詹姆斯握着张复礼的手,热情的说:“张!我的湘西朋友,非常欢迎你的光临!”

在詹姆斯的带领下,二人来到装饰豪华的客厅,露娜已在那里等候。露娜说:“张老板,你的夫人怎么没有来?如果夫人来了,我也会到门口迎接她的。”

张复礼说:“我的夫人要在湘西老家侍奉我的父母,她没有到汉口来。”

“中国人的孝顺,令西方人望尘莫及。为了‘孝顺’二字,张老板就只好长夜难眠了。”詹姆斯笑着说。

“詹姆斯先生说笑了。”张复礼说。

女佣端来了四杯黑糊糊的东西。张复礼打量着,不知道是什么。

詹姆斯解释道:“这叫做咖啡,我们西方的饮料,相当于中国的茶叶。”

张复礼呷了一口,张复万也跟着呷了一口。吃下去肯定不会死人,只是有点苦。张复万一咬牙,将一杯咖啡喝了个底朝天。张复礼则学着詹姆斯的样,细细地品味着。

“味道怎么样?”詹姆斯问。

张复礼说:“不错!虽然有点苦,可苦中有甜,还有那么一股特殊的香味。”

“张老板,看来你比你的管事更容易接受洋玩艺。”詹姆斯笑着说。

张复礼也笑了。他站起身来,把放在身边的两个礼包交给詹氏夫妇,他说:“这是一点从湘西带来的土产,希望先生和夫人喜欢。”

“从神奇的湘西带来的礼品,一定让人耳目一新。夫人,我们就先睹为快了。”詹姆斯真不愧为中国通,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

露娜拿剪开了礼包的绳子,把纸包打开,不解地看着湘西人送来的礼物。

詹姆斯指着礼包里的物品问:“请问张老板,这是什么?”

张复礼说:“这叫‘玉兰片’,是湘西出产的山珍。用冬天的竹笋,蒸熟去壳,木炭火烘干而成。”

“啊!很漂亮,也一定很好吃。我不明白,明明是竹笋,为什么要叫它做‘玉兰片’?”詹姆斯习惯地耸了耸肩膀,不解地问道。

“要说这‘玉兰片’,它真的还有个故事哩!”张复礼说:“古时候,湘西有一个名叫玉兰的妇人,丈夫在京城做官。她为了要替丈夫侍奉公婆,留在了家中。为了表达对丈夫的思念之情,他每年都烘制这样的干笋子,寄给京城的丈夫。她的丈夫,用这样的干笋子款待同僚。同僚们吃赞不绝口。中国的北方,是没有竹子,也没有笋子的。同僚们感到稀罕,问他这叫什么东西?他想,如果说叫做干笋子未免太俗。干笋子是他夫人玉兰亲手烘制的。他告诉同僚说叫做‘玉兰片’。从此,我们湘西人便将这种干笋子称为‘玉兰片’了。”

露娜说:“一个美丽的故事!产生了一个美丽的名字。”

“亲爱的,你也应该向那位叫玉兰的夫人学着点。”詹姆斯说。

露娜笑着说:“等你到伦敦做官了,我也会给你寄来‘露娜片’的。”

詹姆斯又耸了耸肩膀,说:“这样说,我是没有希望吃到‘露娜片’的了。”

洋夫妇之间的调侃,把客人逗笑了。这时,主人又关注另一件礼品。没等詹姆斯问,张复礼便介绍起来:“这是湘西辰州的特产,名叫‘晒栏’。

詹姆斯着真看了看,问道:“明明是一些干肉片,为什么叫做‘晒栏’呢?这里面一定有一个故事,也和‘玉兰片’一样美丽。”

张复礼说:“湘西人住的都是吊脚楼,也就是古书上说的‘干栏’。吊脚楼的楼上都有栏杆。冬天,辰州人都要用上等的猪肉,切成薄片,放上香料腌制,放在吊脚楼的栏杆之外进行晾晒,制成这美味佳肴,所以称为‘晒栏’。”

“哈哈!”詹姆斯笑着说:“好一个‘晒栏’,除了是味美的食品而外,还蕴含着它的人文价值。张老板,谢谢你给我带来了这么有意思的珍贵礼物。不久以后,我将回英国一趟。以前我每次回国带的东西,不是丝绸,就是瓷器。这次,我要把这些礼物转送给我的亲友,他们也一定会喜欢的。”

“詹姆斯先生如此看重湘西的土产,我非常荣幸。如果先生要把这些土产带回英国的话,我会再给先生送些来。”张复礼说。

“谢谢!谢谢!”突然间,詹姆斯话锋一转,说到了张复礼希望听到的话。他说:“我听到金行老板说,张老板经营的是桐油,是吗?”

“是的。是湘西的特产桐油。”张复礼说。

“那天,金神鸦使我好奇,令我着迷,把一件重要的事情忘记了。”说着,詹姆斯问道:“你们的经销的桐油,销售给什么行业?”

张复礼说:“长江上的木船,每年都要用我们的桐油涂抹一次;若是船只出现漏洞,也要用桐油拌上石灰去修补。长江沿岸桐油的销量是很大的。”

“这就对了。”詹姆斯说:“六百年前,那是中国的元朝,有个意大利人名叫马可波罗,他来到中国,写了一本书,叫做《马可波罗游记》。在这本书上,他就把中国人用油灰抹船的妙法,介绍到了西方。这两年,桐油又取代亚麻仁油,成为西方人制作油漆的原料。桐油在欧洲的市场前景广阔,我也产生了做桐油生意的念头。有幸结识张老板,我的这个念头便更加强烈了。”

张复礼立刻说:“能与詹姆斯先生做这方面的生意,我们非常荣幸。”

詹姆斯接着说:“张老板明白,做生意先要找到销路。这次我回欧洲,先带一些样品去,把那里的客户联系好,回来以后,我们根据需要再签订合约。”

“好的。我们会根据你的需要,提供充足的样品。”张复礼说。

张复礼原日想像同洋人做生意有多难,现在看来,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这天,张复礼和詹姆斯进行了长谈。他得知这个英国人的父亲,在咸丰年间,根据《天津条约》,汉口刚刚成为通商口岸时,便来到了这里,开办了怡和洋行。那时詹姆斯还在读大学。他按照自己的意愿,攻读了人类学。学成之后,本想从事人类学的研究,父亲却要他到中国来,从事他并不热衷的商业经营。他来到中国后,学习中文,读了许多中国书,成了一个中国通。当他见到那只金神鸦时,立即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湘西再普通不过的玉兰片和晒栏,到了他的眼里,也变得美好与新奇。最近,他为生意上的事情,要回英国去一趟。同时也去看望他在英国读书的两个儿子。

这天,湘西油商可是大开“洋荤”。那杯黑呼呼的咖啡且不说,中午,他们又坐在长方形的餐桌边,笨拙地拿着刀叉,吃了一顿西餐。对于奶酪,面包,炸鸡和牛排,张复万吃起来不习惯,张复礼似乎还可以适应。

中饭过后,张复礼和张复万向詹姆斯告别。张复礼向詹姆斯发出邀请,请他们到鹦鹉洲上的芳草第做客,詹氏夫妇欣然接受了邀请。临走时,詹氏夫妇向他们回赠礼品,那是一套精致的彩色玻璃茶具。詹姆斯不无风趣地对张复礼说:“张!很抱歉,我的礼物没有美妙的故事。比起你送的礼物要逊色许多。”

张复礼说:“这份礼物,虽然没有美妙的故事,却有美丽的颜色。比我的那点土产一点也不逊色。”

张复礼准备接待詹氏夫妇的来访。他觉得这次接待应该采取汉口的方式,同时要兼有湘西的内容。汉口的方式,就是请戏班来唱一次堂会;湘西的内容,就是让翠珠来做几道湘西菜。为了请戏班唱堂会,张复礼向陈妈打听:“陈妈,你知道这鹦鹉洲上,汉口城里也可以,有什么好一点的戏班吗?”

“你说的是江湖班,还是坤班?”陈妈反问。

张复礼想了想,说:“就坤班吧!”

陈妈说:“怎么没有!我的姨侄女潘小芸,就在玉春坤班里唱戏,艺名叫做筱玉仙。玉春坤班在汉口一带,还是唱得挺红的。”

“是吗?”张复礼说:“陈妈,我怎么没有听你说过,你还有个姨侄女,还是坤班里的红角。”

陈妈说:“玉春坤班里,唱得最红的不是她,是她的师姐,叫筱玉蓉。”

“玉仙小姐唱的哪样行当?”

“她唱的是青衣。”

张复礼说:“其实,我也是很喜欢唱戏的。我在家乡时,就常常参加唱围鼓,唱小生,有时也唱生角。我们那里唱的是高腔,唢呐帮腔,不用弦子。这里听说唱的是弹戏,西皮、二簧,要拉弦子,是吗?”

“是的。看不出,少老板对唱戏还很在行。”陈妈说。

“陈妈!”张复礼说:“请你找玉仙小姐帮着打听一下,我想在二月二十四那天,请玉春坤班到家里来唱一个堂会,不晓得那天戏班有没有空档?”

陈妈听说要在芳草第里唱堂会,很是高兴。往常她家境好时,也是常去看戏的。后来,家里的事情不顺心,就很少去看戏了。为了唱堂会的事情,她很快和姨侄女取得了联系。这天下午,小芸抽空来到芳草第。陈妈当女佣后,小芸还是第一次来看大姨。小芸的母亲是陈妈的亲妹妹。小芸三岁时,母亲就去世了。八岁那年,父亲把她送进了坤班学戏。不久后父亲续弦,后妈连着生了一男一女,对小芸就不问不探了。陈妈常到戏班去看望小芸。后来,父亲带着后妈离开了汉口,就与小芸断了联系。陈妈便成了小芸的唯一亲人。小芸已经十七岁,长得楚楚动人。在坤班里,虽说不是名角,混口饭吃还是可以的。随着年龄的增长,烦心事不断出现。她早就想来找大姨倾诉,却总是抽不开身。大姨搭信到戏班,她才有理由告假前来看望大姨。陈妈说,是主家要请坤班唱堂会,才搭信让她来。陈妈告诉小芸,主家待她很好。侄女得知大姨有这样一个好去处很是高兴。小芸也把烦心事告诉大姨。坤班的小姐妹好几个都嫁人了,大都是当了姨太太。有两个嫁给了江湖班的戏子。班主慌神了,要是再有几个人嫁出去,坤班也就只有挂锣停牌了。早几天,戏班到汉阳一家铁厂老板家里唱堂会,主东是个六十多岁的瘦小老头儿,已经有了四房姨太太,说是看上了小芸,要班主从中撮合。班主把事情告诉小芸,小芸又气又恼,说什么也不答应。好在那班主怕垮了戏班,也不愿意让小芸离开,便编着话儿向那铁厂老板婉言谢绝了。想到这件事,小芸的心里便“砰砰”跳个不停。大姨明白,戏班的女孩子到了这般年龄,少不得有许多麻烦事。自顾不瑕的大姨,也拿不出什么好的办法来帮助姨侄女,只是嘱咐她处处要多长个心眼。

陈妈和小芸谈兴正浓时,张复礼回到了芳草第。小芸对他淡淡一笑,他立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闪念之间,他便想到了,适才这女子红扑扑的脸上,现出了一对浅浅酒窝。这酒窝和苗女的那对酒窝,简直是太相像了。他稳住心神,彬彬有礼地说:“陈妈,这位想必就是玉春坤班的筱玉仙姑娘吧!”

陈妈说:“是的。她就是我的姨侄女,在家里我们都叫她小芸。小芸,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张老板!”

“张老板!”筱玉仙礼貌地叫了一声,心里在嘀咕着,这老板真年轻。

张复礼说:“小芸小姐!我就依着陈妈叫你小芸。我这里想唱一次堂会,请一对洋人夫妇来家里看中国戏,不晓得你们的班子有空档没得?”

筱玉仙说:“大姨已经跟我说了。有没有空档,我还得回去问班主才晓得。”

“好的,那我就等你的回信。”张复礼说:“小芸小姐,这院子里就只住着我和你大姨。我出去了就她一个人在家。你要是得闲空常来陪大姨说说话。”

“只要戏班里有闲空,我会来陪大姨的。”筱玉仙说。

陈妈倒来两杯茶。在张复礼和筱玉仙二人面前,一处放了一杯。

张复礼品了一口茶,说:“小芸小姐,听陈妈说,你是唱青衣的。唱堂会时,我一定要点你的一出戏。”

陈妈说:“小芸哪!张老板是很懂戏的哩!”

“多谢张老板的关照,只是我唱得不好,会让张老板笑话的。”筱玉仙淡淡一笑,红扑扑的脸颊上,又现出了两个浅浅的酒窝。

两个酒窝的再一次出现,使张复礼再次想起那不堪回首的往事。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不同的女人,他怎么偏生将二者联系在一起呢?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就感觉而言,见到这小芸,就如同在阴霾密布的天空中,见到了一丝光亮;就如同在浊浪翻滚的江流边,涌出了一汪清泉;就如同在黄叶漫山的丛林里,绽出了一点新绿。他并不愿意让这个女子看出他心中的隐秘,决定立刻离开这里。他对年轻的女伶说:“小芸小姐,我庄上还有点事。你陪着大姨说说话吧!就在这里吃晚饭,随茶便饭,请你赏脸。”

筱玉仙说:“谢谢张老板,下次再来吃吧!我再陪大姨说几句话,跟着就要赶回戏班去。今天夜里的堂会戏,还有我的角色哩。”

“是出什么戏?”

“《武家坡》。”

“哦!是出青衣戏。想必是小芸小姐的拿手。等到我这里唱堂会时,也点这出戏。”张复礼说。

“张老板,我唱得不好,会让你见笑的。”筱玉仙朝着张复礼淡淡一笑,已经是第三次了。那对浅浅的酒窝,于是也第三次在张复礼的眼前显现。

浅浅的酒窝,蕴酿着的内容实在是太多太多。这些年来,张复礼一切不顺心的事情,都是由那对浅浅的酒窝起根发蒂。那对浅浅酒窝,给他留下了刻骨铭心,却又心灰意冷的记忆。他的感情生活,长久地处于冬眠的状态。这对浅浅酒窝的出现,仿佛是戏台上的一声嘹亮的“导板”,惊醒了张复礼冬眠中的情感,预示着一出新戏的开场。

“小芸小姐,时间定在二月二十四,我等着你的回话。”说着,张复礼便匆匆离开了芳草第。

第二天下午,小芸到芳草第回话,唱堂会的事情,她已经和班主说好了。那小芸匆匆来,又匆匆去,没和张复礼打照面。陈妈将事情转告张复礼。张复礼说:“陈妈,你怎么没留小芸吃顿饭?”

陈妈说:“她说,夜里有她的戏,得快点赶回去。”

“啊!她总是那样忙。”张复礼像是对陈妈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芳草第的堂会,如期在二月二十四这天举行。这次堂会请的客人,是经过张复礼精心考虑过的。除了詹姆斯夫妇以外,他还请了码头上十来家桐油业的牙行。“顺庆”的桐油经营要靠这些牙行的中介。鹦鹉洲上,油号林立。同行之中只请了茂祥油号一家。这个来自洪江的油号,老板名叫彭福友,在码头上经济势力最为雄厚。去年同美国人做生意的就是他。把彭福友请来,一来让他晓得“顺庆”也在和洋人做卖买。二来是让外面的人晓得,在这里做桐油生意的,只有“顺庆”能与“茂祥”平起平坐。“顺庆”的地位无形中也就提高了许多。

吃过早饭,张复礼着张复万过江迎接詹姆斯夫妇。上午詹姆斯有应酬脱不开身,直到下午两点詹姆斯夫妇才到达。幽静的环境,精巧的园林,给了夫妇二人极好的印象。

“张老板,一切都好极了,可就是缺少一样?这一样非常重要!”詹姆斯笑着对张复礼说。

张复礼说:“詹姆斯先生,你说缺少的是什么?我一定设法补上。”

詹姆斯看了露娜一眼,摇着头说:“缺少的这一样,你一时是没法补上的。”

张复礼似乎有点明白了:“你说的是──”

“缺少女人!缺少芳草!你说对吗?”说着,詹 姆斯笑了。

露娜说:“张老板,什么时候把太太接来,她一定很漂亮,是个湘西美人。”

张复礼说:“哎呀!这恐怕就难了。按照中国人的规矩,她要在家里替我孝敬父母。”

“她要像赵五娘一样吗?”詹姆斯习惯地耸了耸肩膀,问道。

张复礼说:“詹姆斯先生,真不愧是中国通,连赵五娘也知道。”

詹姆斯说:“我不但知道赵五娘,还知道有个牛小姐。这鹦鹉洲上的芳草第是个金屋藏娇的好地方。张老板就没有再找一个牛小姐的打算吗?!”

“詹,你真会说笑话!”张复礼说。

陈妈端茶盘来到客厅。詹姆斯和张复礼的谈话,她都听到了。她将两杯香茶和一碟子蜜饯,放在詹氏夫妇跟前的茶几上,轻轻说了声:“请慢用!”

詹姆斯端起茶水闻了又闻。露娜却对着碟子里的雕花蜜饯,仔细欣赏起来。

詹姆斯对妻子说:“亲爱的,这是湘西最好的茶叶!”

露娜对丈夫说:“亲爱的,你看这雕刻多么有趣,喏!丹凤朝阳、狮子滚球、喜鹊噪梅,还有双龙抢宝,都是艺术品呀!吃进肚子里真是可惜。”

“哈哈!张老板,这都是湘西的奇珍。”詹姆斯兴致极好。他说:“快给介绍介绍吧!”

张复礼说:“先说这种茶叶,它出在沅陵县的界亭。早在一千多年前的唐代,就是进贡皇家的贡品。此茶采得很嫩,全都是顶叶,片片茶叶,就像麻雀的舌子。这种茶叶取名叫‘雀舌’。”

詹姆斯一边品茶一边说:“不错!茶好,名字也好。‘雀舌’!”

张复礼接着介绍:“湘西人喝茶,必须同时吃点心。这种点心名叫‘蜜饯’,出在靖州。用嫩柚子的瓤切成薄片,雕凿成各式各样的图案,浸泡糖水之后,经过太阳晒干,不但味道甜美,还可以散气润肺。”

“这蜜饯不但是可口的食品,还是精美的艺术。”露娜为张复礼作补充。

张复礼说:“夫人若是喜欢,家里还有一些,你带点回去就是。”

“谢谢!谢谢!”露娜连声道谢。她转身对詹姆斯说:“詹姆斯,我们把蜜饯连同玉兰片,还有晒栏这些湘西特产,一起带回英国。”

詹姆斯笑着说:“张老板!我夫人的意思是,湘西还有什么好东西,让我们全部带走,在伦敦开一个湘西博览会。”

“詹姆斯先生真会说笑,不值钱的山货,算不上好东西?!”张复礼说。

客人都陆续来到了芳草第。张复礼把詹姆斯夫妇介绍给客人。客人们自对张复礼刮目相看。洪江茂祥油号的庄客彭福友姗姗来迟。他是堂会上唯一湘西油商。张复万上前介绍:“少老板,这就是老爷常念起的彭老板。”

张复礼上前鞠了一躬,叫了声:“彭叔!本来早就该去拜望您,小侄疏于礼仪,还要请您见谅!”

彭福友笑着说:“早听说恒泰兄的儿精明能干,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来汉口之前,父亲对我说,到了汉口别的师父不必拜,只要学得你福友叔的零头,在生意场上也就够用了。”张复礼说。

“哈哈!”彭福友大笑不止,指着张复礼说:“张恒泰的儿不但精明能干,还特别滑头。一见面就灌我的糊米汤。你的老子真是那么说的吗?我不相信。”

“彭叔,父亲确实是对我这样说的。”张复礼作古正经的样子,力图让彭福友相信他的讲话。

彭福友说:“说了也好,没说也罢。张恒泰的伢儿本事大得很,没得必要向我这老家伙学。刚到汉口,板凳还没坐热,就同外国大老板挂上钩了。怎么?也不跟彭叔介绍介绍?!怕彭叔抢了你的生意?!”

“彭叔真会说笑话。”说着,张复礼把彭福友带到詹姆斯跟前作介绍:“这位是怡和洋行总办詹姆斯先生,露娜夫人;这位是茂祥油号的彭福友老板,我的彭叔。同美国洋行做桐油生意的就是他。”

“能见到詹先生,非常荣幸!”彭福友连连拱手。

詹姆斯立刻也拱着手说:“彭老板,见到你很高兴。和你做桐油生意的罗伯逊先生,是我的好朋友。”

彭福友笑着说:“如此说来,我们越说越近了。”

客厅里,一共摆了两桌。今天的上桌的菜肴很特别:一半汉口菜,由陈妈掌杓;一半湘西菜,由翠珠操厨。汉口菜有:鸡抓豆腐、清蒸武昌鱼、抓炒里脊和糯米煎牛肉;湘西菜有:腊肉炒玉兰片、爆炒晒栏、干辣椒炒火焙鱼和酸辣椒炒魔芋豆腐。八个菜的当中,摆放着一海碗杂烩汤。

酒宴开场,张复礼说:“在各位伯伯、叔叔和兄长面前,复礼是晚辈,感谢各位的光临,特别感谢我的英国朋友詹姆斯先生和露娜夫人的赏光!”

张复礼拿起一把酒壶,在每人面前的杯子里,筛了一杯黄澄澄、粘糊糊的酒,他说:“各位,这是复礼从浦阳家中带来的剌藜酒,用上等的米酒浸泡山里的剌藜,封窖已经十年。酒性醇和清香,且能生筋活血,益气养颜。前些天我拜访了詹姆斯先生,得知先生不习惯喝烈性酒。这种酒想必是可以喝的。来!复礼先敬各位长辈一杯。若是嫌不过瘾,再上湘西带来的包谷烧。干!”

“干!”满堂宾客,包括那詹氏夫妇,一齐吆喝着,替张复礼捧场。

詹姆斯和露娜在中国多年,吃中餐已经习惯。夫妻二人尝遍了汉口码头的美味,一般的菜肴都不放在眼里。这天,他们对翠珠炒的湘西菜,却是格外地感兴趣。那玉兰片和晒栏,他们已是先入为主,有了好的印象。品尝过后果然味道绝佳。露娜把那酸辣椒炒的魔芋豆腐,一片又一片,夹到抹着唇膏的嘴里,细细地品味着,白晰的脸庞上绽开了笑容,她问道:“张!这是什么?”

“这叫魔芋豆腐。”张复礼说。

詹姆斯也跟着尝了一片,觉得味道不错,问道:“请告诉我,是哪几个字?”

“魔法的‘魔’,芋头的‘芋’。一种芋头,叫做魔芋。用魔芋做成的豆腐叫做魔芋豆腐。”张复礼说:“这是湘西最不值钱的东西,在我的家乡浦阳每天都有人沿街叫卖。早些天,敝号的管事回湘西,带了几个魔芋来。复礼请各位来吃顿便饭。各位都是山珍海味当小菜的人,哪样的菜没吃过!我寻思着,这种出在湘西的小菜,只怕是没有得吃过。昨夜,敝号管事的太太,将魔芋制成了魔芋豆腐。今天的这些湘西菜,也都是她炒的。”

张复礼这么一说,客人们的筷子都伸向了那盘魔芋豆腐炒酸辣椒。三下五除二,便吃了个精光。不一会,每桌又上了一盘。张复礼还着人拿来一个魔芋。

詹姆斯拿起那个魔芋,端详着。他说:“这就是魔芋吗?湘西人使用魔法,将它变成了这种魔芋豆腐?!”

露娜打趣地说:“亲爱的,看你爱不释手,是不是也想把它带到英国。”

詹姆斯说:“那就要看张老板舍不舍得了!”

“只要詹姆斯先生不嫌弃,拿去就是。”张复礼说:“奉送魔芋是其一,传授制作魔芋豆腐的技法是其二。要是詹姆斯先生在英国开一家魔芋豆腐公司,应该有我的股份哟!”

张复礼的话,把詹氏夫妇和满堂宾客都说笑了。

酒席结束,彭福友把张复礼拉到一边,拍着他的肩膀说:“鬼崽崽,你真厉害,烂贱的魔芋豆腐到了你的嘴里也成了珍馐美味,把个洋人哄得团团转。”

酒宴之后,便是唱堂会。詹姆斯对中国戏曲很熟悉。戏码一共两折,先唱《拾玉镯》,再唱《武家坡》。《武家坡》是张复礼点的小芸的戏。没想到那詹姆斯也对这折戏感兴趣。他一边看戏,一边对张复礼说:“《彩楼配》里面就数这折戏最有看头。把分离十八年后夫妻见面的心情,表现得淋漓尽致。”

张复礼称赞道:“詹姆斯先生对中国戏很在行。”

“张老板你也很在行嘛!不然怎么会点这折戏!”詹姆斯说。

张复礼固然是对戏在行,其中的另一个原因,詹姆斯是并不知道的。

詹姆斯开始对戏子品评起来。他问:“那个唱王宝钏的坤角叫什么名字?”

“好像是叫筱玉仙。”张复礼说。

詹姆斯说:“按照她的扮相,脸上有一对酒窝,唱花旦是最好不过的了。可她偏唱的是青衣,唱得还是蛮不错的。这女子在生活中肯定有一肚子的忧郁。她把这种心境带到了演唱之中,恰恰又与戏中的角色产生了吻合。”

“詹姆斯先生,你怎么看得出她有一肚子的忧郁呢?”张复礼问。

詹姆斯说:“这是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问题。反正我有这种直觉。”

詹姆斯的一番话,又一次激起张复礼心中和波澜。筱玉仙的那对酒窝,竟也引起了这洋人的注意。洋人还看出了她心中的忧郁。自那天与她短暂相见之后,张复礼一直就惦记着这个女伶。特别是他通过陈妈得知她的身世之后,一种怜香惜玉的情感更是油然而生。他甚至想到,若让这女伶常伴身边,倒也是一件幸事。

堂会歇台吃夜宵,詹姆斯显得很活跃,把筱玉仙邀请到了一桌,而且安排在张复礼的身边。张复礼欠了欠身子说:“小芸,你请坐!”

“谢谢张老板。”筱玉仙说。

“张!刚才你叫她什么?”詹姆斯问。

张复礼说:“叫她小芸,这是她在家里的名字。”

“你们先就认识?!”詹姆斯又问。

张复礼指着来上点心的陈妈说:“她是这位陈妈的姨侄女。”

詹姆斯笑着说“张,你真滑头,刚才还装成不认识的样子,原来你对这位小姐知根知底。”

张复礼说:“詹姆斯先生说笑了,复礼和玉仙小姐还只见过一次面。”

“张老板与小女子,确实只见过一次面。”小芸低着头说,有点儿羞涩。

“一见钟情的事情,也是常常有的。”詹姆斯和张复礼说着悄悄话:“我预言,这位漂亮的姑娘,就是芳草第里的芳草。”

张复礼笑了,不自然地摇着头。

来上点心的陈妈,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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