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食堂，我心事重重地来到室外的活动区域里，邬先生就在不远的地方笑吟吟地看着我。

他既没有说什么，也没有示意我过去。这个老人的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股子难以捉摸的睿智，他肯定看出了我有心事，但是他并不好奇，等着我什么时候想说了自然回去找他，而我也清楚，只要和他说了，他就一定能给我一些最中肯的建议，他吃过的盐比我吃过的饭还多，尽管雾隐医院的食堂里的饭菜几乎不怎么放盐……

我凑近邬先生，深吸了一口气才说：“大爷，我做了一件不得不做的事情，可是我的心里为什么这么难受呢？”

邬先生说：“如果一件事你拿不准是对还是错，但是又不得不做，倒不如先把对和错放一放，想一想如果做你会得到什么，不做又会得到什么。成年人的世界可不是只有对和错，我这么说你能明白么。”

我点了点头，说：“大爷，您这么说我心里好受了一些，可我还是有些不舒服。”

邬先生笑呵呵地说：“你能释然已经不错了，至于剩下的那点不舒服就留着让时间去消化吧。”

我说：“我明白了大爷，谢谢您。”

邬先生悠悠地说：“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你的，你可以和我说，你我之间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沟通的。”

于是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把这段时间遇到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了邬先生，包括吴小兰的要求，包括那一晚遇到了神秘人的过程，甚至包括除掉蒋津的计划，我一股脑地都说了出来。

这些话一说出口，我心里突然觉得一阵轻松，看来人能隐藏多少秘密是有极限的，而每个人也都需要倾诉，把什么事情都憋在心里真的是会出问题的，我环顾了一下活动区域里的那些病人们，说不准这些人当做有多少就是因为心里的秘密太多而导致了自己的精神时常的。

邬先生听完我说的事情之后沉吟了许久。

我也不急着得到邬先生的答复，本来我的目的就是一吐为快，现在我舒服了，至于邬先生会怎么评价我的所作所为我其实根本就不在乎。

我们之间不存在指责，就像邬先生说的那样，我们做的事情不能用单纯的对和错来判定，我们怀着一个同样的目的走到一起，所做的任何事情都是我们两个人需要承担所带来的后果，我和这个老人在一条船上，无可奈何地荣辱与共。

退一步说，以外人的眼光来评判，邬先生所做的事情比我的所作所为何止要卑劣千百倍，可是指责和惩罚都不及一个能够说服我们自己的理由。也就是逃出雾隐医院，自由是我最终的目的，为了这个终极目标，我们做任何事情其实都不需要背负所谓的心理压力，所以我愿意和这个标准的坏人一起合作。

邬先生思考了好久，才终于开口问我：“小伙子，你刚才说的是真的？”

我点了点头，说：“千真万确，我骗谁也不会骗您，吴小兰和我就是商量动手除掉蒋津，她要求我把蒋津带刀那间储物间里，剩下的事情就不需要我操心了，如果按照计划顺利进行的话，吴小兰的人或许已经在储物间里了，甚至蒋津这个时候可能已经被她悄无声息地做掉了吧……”

我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见过邬先生之后，我那个沉重的心理包袱卸下了不少，但是毕竟是一条人命因为我而逝去，每一条生命都应该值得被尊重，我叹息的不仅仅是蒋津，也是在感慨我自己。

邬先生却摇摇头说：“我不是说那个獐头鼠目的人，我是在问你说的那个神秘人。”

我纳闷儿地问：“神秘人？他怎么了？”

邬先生说：“他真的说那个家伙死不了？”

我回忆了一下，说：“反正他就是那么说的，不过我觉得他说的也不一定对，他自己都是个病人了。”

邬先生露出了一丝好奇的神色，问：“哦？这话怎么说？”

我说：“那个家伙讲到后来他自己竟然不记得自己是谁了，我感觉他自己也是个精神病病人，您说一个精神病患者的话有那么可信吗？”

然后我又把那个神秘人犯病时的细节原原本本叙述了一遍。

邬先生听完我的话之后喃喃地说：“不记得自己了？那就对了……那就对了……”

我说：“大爷，您说什么对了？”

邬先生说：“没什么，等下一次你见到这个人之后别忘了问问他，怎么解决你最大的麻烦。”

我问：“我最大的麻烦？是什么？”

邬先生说：“你最大的麻烦当然也是我最大的麻烦，也就是我的那个宝贝学生。”

我忍不住抬起头看看副院长办公室的窗户，尽管从我这个角度什么都看不到，但是一想到那个变态的副院长，我就觉得心里一阵发冷。

我说：“大爷，副院长那个人的确是个麻烦事儿，不过我要是问那个神秘人他会告诉我吗？而且他自己也是个病人，他能有什么办法对付那个副院长呢？”

邬先生说：“他肯定会告诉你的，只不过未必是用你看得懂的方式，不过到时候你可以把他说的话和做的事情都记下来，然后重复给我听，也许对我们有帮助。”

我说：“大爷，您对这个神秘人好像很熟悉，您认识他？”

邬先生说：“认识不认识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为我所用。能帮助我们的敌人也是朋友，但是会拖我们后腿的人，就算是朋友到了必要的时候也可以除掉。”

我没想到邬先生会把这种事情说的这样直白，但我还是我有些怀疑地说：“您一定认识他，要不然您怎么对他这么看重。”

邬先生嘿嘿一笑，神秘兮兮地说：“等一下你也会对他改变看法的。”

我本来还想问我们要等的是什么，然后就在这个时候我竟然看到蒋津大摇大摆地跟着一个护工走出了病房大楼。

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本来应该早就死掉的人，为什么还能好端端地出现在我眼前？

难道吴小兰没有信守承诺出现在储物间里？

不会，吴小兰对这件事情关注的程度肯定超乎我的想象，按照邬先生的分析，这个女人耗尽人力和物力不就是为了报仇吗？她就算错过自己的婚礼也绝对不会错过我和她约定的时间。

那么难道会是吴小兰没有成功杀掉蒋津？

这个也不会，吴小兰的能力我是亲身领教过的，她如果想要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死掉，肯定会有无数种办法。而且蒋津这样的人，可能还没有我的能力大，杀死蒋津的难度肯定要比杀死我的难度低很多，所以吴小兰没有失手的道理。

那么到底什么环节出现了问题，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的脑子瞬间一片空白。

邬先生也看到了蒋津，他似乎对这个结果早就预料到了。

邬先生说：“小伙子，现在你知道你口中的那个神秘人有多了不起了吧，这个人如果利用得到，将会是我们手中的一把利剑，我们能不能成功逃出这里，这个人很有可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邬先生的声音把我从惊愕中拉回到现实，我结结巴巴地说：“他……他怎么会没有事情呢？他应该死了才对啊！”

邬先生说：“你去问一问不就是知道喽。”

我本以为邬先生是在调侃，但是我想了想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要问一问蒋津不就知道了，本来这一切也都是蒋津求着我办的，而我也都是按照蒋津的意愿去安排所有的事情，所以我不应该表现出什么让他怀疑的行为。

我站起身，说：“那我去了大爷，如果有什么情况您可要记得保护我啊。”

邬先生毫不在意地说：“去吧，没事，你放心不会发生任何事情。”

说实话，邬先生这样说的时候我心里踏实了许多，神秘人的话是否可信，我现在已经明白了，但是邬先生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会深深记在心里，这个老东西就是一只狡猾的狐狸，他看事情有时候准的吓人。

我朝着蒋津走过去，如果是在以前，我肯定会对蒋津避而远之，因为刚刚我才设计想要害死这个人，可是计划失败了，他不但没有死掉，反而毫发无损地出现在我面前，即便我不担心他会反过来报复了，可是因为内疚和颜面，我也会躲着不见他。但是现在的我却不会有这样多余的情感，我可以毫无障碍地去面对他，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就像我没有打算杀死他一眼，就像不像我一样……

我变成了一个厚颜无耻的人，但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层面上的成熟呢？

我走到蒋津身边，蒋津也看到了我，但是看我的眼神似乎并没有之前那样热切，他十分做作地抻了一个懒腰。

还不等我开口，蒋津先说：“兄弟，你看今天的天气多好。”

我有些尴尬，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好支支吾吾地说：“是……是啊，今天的天气还挺不错的。”

蒋津笑着说：“兄弟，你知道吗，我从小是个孤儿。”

我说：“哦哦……这个还真没听你提起过。”

蒋津说：“也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我很少和别人提起我的身世，不过今天的天气真不错，我也很想聊聊我的曾经。”

要是按照平时我的性格，肯定会讥讽他或者干脆就不听他在这里胡说八道。

但是今天不一样，一来他现在的神情有一种说不出的严肃，让我觉得他说的可能是真的，二来也是因为我对他感到十分愧疚。所以我不得不听下去。

我挤出一点笑容说：“好啊，和我说说吧，我挺想听的。”

蒋津又笑了笑，说：“其实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从我有记忆的一天开始，我就没见过我的父母，我从孤儿院里跑出了之后就一直在社会上游荡，别说父母，我连自己的生日都不记得，你说我是不是很可怜。”

他这话引起了我的共鸣，我说：“大家都差不多，我也忘记了很多事情。”

蒋津深吸了一口气，说：“不过没关系，今天的天气不错，不如就让今天当我的生日吧。”

我有点拿捏不准这家伙到底是怎么了，该不会是在精神病院里待得久了，他的精神也出了什么问题了吧？

我硬着头皮说：“那挺好的，我先祝你生日快乐吧。”

蒋津神色古怪地看了我一眼，说：“兄弟，我是开玩笑的，你怎么一点幽默感都没有。”

我敢怒不敢言，这家伙竟然敢戏弄我。

蒋津见我不说话，他又说：“不过今天倒是还真有点劫后余生的感觉，兄弟，你说对吗？”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个家伙果然话里有话。

我不自然地说：“不就是打扫个卫生嘛，至于提到什么劫后余生吗？”

蒋津说：“哦？是吗？我还以为那间储物间里有多危险你是一清二楚的呢，看来你并不知情啊。”

我还是厚颜无耻地说：“危险？什么危险？难道储物间里生虫子了吗？不过你一个大男人还害怕虫子吗？”

蒋津嘿嘿一笑，说：“虫子到是没见到，不过我倒是想问问你，在你的眼里我是不是就是一条虫子啊？”

我说：“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你应该对自己有自信。”其实我心里想的是他并不像一只虫子，倒是很像一只讨厌的老鼠。

当然，这样的话我是不会在今天这样的场合下说出来的。

蒋津说：“如果你不觉得我是一条虫子的话，为什么这么急着想要清理掉我呢？”

看来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蒋津已经发现我在设局想要害死他，可是他为什么还能逃脱呢？这真是让我感到费解，我面色一沉，冷冷地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蒋津说：“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我就不藏着掖着了，吴小兰根本就不想和我谈什么金子的事情，他只想杀掉我。”

我说：“她这么做是为什么呢？你该不会是以为我让她这么做的吧，我哪有那个本事，再说我只不过是负责牵线，至于你们之间怎么谈，我根本就不清楚。”

蒋津摇摇头，说：“很清楚，因为她觉得我就是害死吴浩存，也就是害死她哥哥的人。”

我明知故问地说：“这不会吧，她怎么会这么想，况且她回来应该是为了报仇的，既然她认定你是害死她哥哥的人，那么她应该感谢你才对啊，为什么还想要害死你呢？”

蒋津耐心地解释：“因为这个女人半生都在恨着她的父亲，也连带着痛恨她的哥哥，所以她希望她的父亲还有他的哥哥去死，但是不能假手于别人，她以为我杀了吴浩存，就相当于动了她的蛋糕，所以她必须要置我于死地，这样的解释应该很合理吧，兄弟？”

我尽量避开蒋津的眼睛，他分析的都对。我说：“这么说的话，好像有点道理。”

蒋津又说：“至于她为什么会那样认为我就不得而知了，或许你能告诉我答案。”

我现在有点想要逃走了，我说：“我……我能给你什么答案呢，毕竟对这件事情我也不是很清楚。”

蒋津叹了口气，说：“算了，既然你不想和我开诚布公地聊一聊，我也不勉强你了，不过你还记得我跟你说的话吗？”

我心说你这个家伙一天要和我说那么多的话，我哪知道你希望我记住的是哪一句，但我还是老老实实地摇头，说：“不记得。”

蒋津说：“我说过，只要我还能从储物间里走出来，我还是会愿意和你合作的。”

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在面对蒋津的时候我从来都没有占据过上风，这个家伙太古怪了，他还真有点像只虫子，像一只怎么也打不死的蟑螂。

我说：“我们一直都在合作，当然现在也不会改变。不过我不明白，既然吴小兰想要杀你，你为什么还能出来呢？吴小兰的本事我是见过的，她想要杀一个人，那么那个人就不应该还有活下去的道理。”

蒋津突然笑了，说：“吴小兰是被人骗了，所以她才会以为我是杀害吴浩存的人，我解释清楚就好了。”

我靠，我心里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这家伙该不会是反将了我一军，让吴小兰知道了是我在骗她，等到吴小兰把怒火转向我的时候，我哪还有命啊，这一次我可真的是凶多吉少了。难怪蒋津这个家伙明知道我打算害死他，他却并不生气，原来他早就已经想好了置我于死地的办法了。

我紧张地一边四下张望，一边结结巴巴地说：“那……那就好，那我……我就放心了……”

蒋津说：“有人能骗吴小兰，我当然也可以和她做个交易。趁着今天天气好，我也送你一个礼物吧。”

我偷偷打量了一下蒋津，他身上可不像是藏着礼物的样子，我问：“什么礼物？”

蒋津说：“之前我们的合作太草率了，所以并不牢靠也是可以理解的，现在我正式提出和你合作，为了表示诚意，我会让吴小兰不再找你的麻烦，而且她从今天开始到我们合作关系的终止的时候为止，她也都不会在出现在你的视线范围之内。我想这对你来说应该算是个礼物了吧？”

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家伙竟然有本事指使吴小兰做事，看来我不仅是小看了他，更是没有看透他。

我还在发呆，蒋津却先一步离开了。

临走时他还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兄弟，合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