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到了二000年！

张来福感慨这世界变化快。不谈别的，就谈他身边，谈他最初来扬州认识的朋友，就发生了很多令人惊奇和感叹的变化。

好人老强于一九九八年冬天因胰腺癌去世了，老伴随了儿子居住。

马石根夫妇回东台后跟着大哥到东海捞鳗鱼苗发了大财，在县城开了家海鲜小饭馆，经营得相当不错。

小陈劳改释放后回到泰州老家，利用在狱中学到的木匠手艺开了一家家具厂，结婚成家生了个儿子，他曾去找过当年女友小白，小白早嫁作他人妇，生了一个同样胖墩墩的女儿。

至于小四子，一九九六年金秋夫人美红为他生了一个儿子，跟着姐姐玉秀排名，叫玉成。

也就是在这年，光明灯泡厂厂长因为进地下赌档欠下了巨债，被债主逼得没法，要着价卖掉小厂。

其时小四子的二哥姚俊华已经当上乡里农药厂分管供销的副厂长，他跟二哥借了十万，跟沈喜宝和张来福分别借了五万，自己又以一分五的利息跟别人借了十万，加上夫妻俩的积蓄把小厂盘了下来。

在小四子的领导下，光明灯泡厂重新焕发了生机，成为瓜州镇私企纳税大户。

而沈喜宝腊梅夫妇在曲江服装批发市场的生意一直不温不火，小四子工厂缺少得力管理助手，试探着向当年的刻章徒弟伸出橄榄枝。

沈喜宝夫妇毅然决然盘掉了店面，投奔了小四子。

新世纪来临时，三十四岁的张来福添置了一台电脑，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打字和上网。

他为给自己取了网名：“梦幻之子”。

——买电脑，取这样一个网名，是因为他想真正践行自己的作家梦！

这六年多，他在省内外报刊上已经发表副刊散文达二百多篇，至少在扬州地区，他的名声早已传扬开来。

但张来福骨子里的自负、骄傲、某种苛刻以及散漫无所谓的气质，却让他从来就没把这样非常不错的业余写作成绩当回事，没把这些晚上急就章写出来的小文章当成所谓的作品，这些几百字最多千把字篇幅的散文只是他心目中的“豆腐干”，没有多少份量。

他想到了小说创作，但是从来没有写过，最主要的是白天晚上做生意，小说的严谨和较大的篇幅需要精神的专注和时间的裕如，所以一直没有“下手”尝试。

自从买了电脑，张来福心里滚涌着难以抑制的创作冲动，他注册了新浪网站的账号，把这几年写的散文挑自己特别满意的陆续发到文学版块，很快引起关注，结识了大量网友和网络写手。

网友们并不知道张来福的真实身份，不少人对他说：

“梦幻之子，你的散文完全可以当小说来读，你是一个擅讲故事的人，想必你的生活也相当丰富、曲折甚至传奇，你应该写小说呀，写小说才能发挥你的优势，而且小说更能衡量一个作家的能力，作家在小说上的成就更有说服力！”

“你的散文写得虽好，但这么写下去没有多少前途！”

“直接写长篇！就在网上在线写，我们关注你，支持你！”

网络世界多好！有网友多好！网友们的话如同锋利的剪刀一下子剪断了张来福的心结，他终于下了决心——写一部长篇小说！

怎样开头呢？或者说，从哪里入手呢？他想到他来到扬州的这十四年——他在“运河第一城”扬州和运河两岸乡镇奔波劳苦这十四年的人生经历，足以支撑一部洋洋大观的长篇小说。

于是，他带着一份庄严，在电脑空白文档上打下五个字的书名：

梦想的翅膀

这自然是一部自传体的长篇小说。自己写“自己”，入手十分方便（况且还有十几个日记本可以查阅参考）；写惯了叙事散文，稍微改变一下叙事方式，可谓驾轻就熟。但他仍写得十分谨慎，每天只在论坛上更新一千五百字左右。

一来夜市回来已经比较迟，更新时间顶多两个小时，否则睡眠太欠，会影响白天在市场做生意；二来，他是个唯美主义者，十分强调小说的虚构设计和艺术品位，不想让作品沦为自传或报告文学，那不是他所要的。

他出手很高，铺陈恢弘，有一种天生的大家气象，这除了天赋以外，无疑也得益于六年多的散文训练和因此获得的写作自信，很稳当，步步为营。

很快他的小说帖就被固顶，跟帖如云。

网上写作真好，使写作成为一项不再孤独的事情，处于一种支持鼓励批评的友爱的温暖的氛围之中。

每天都得更新，哪怕只写了几百字，也得更新，不然关注喜欢你的网友第二天就会失望，就会埋怨，就会生气，还会“发火”、“骂人”：

“楼主昨晚是喝多了？速发下文，不得有误！！！”

“我今天都上来三回了，怎么还不见更新？55555～”

“梦幻之子，你可不要挖个坑就闪哟！”

“我cao！要等到啥时候？等得花都谢啦！”

……

更新及时、章节精彩也要挨埋怨：

“我晕！上班时偷看楼主续文，被主管发现，扣工资四十大洋，呜呜！呜呜！”

“楼主坏死了，读你的小说哭得眼睛都肿了！”

“拜托楼主不要卖力煽情好不好？本王受不了啦！”

……

网上写作成了一件有趣的事，一件好玩的事，一件让人一直推着向前不得不快步走的事！

善意的批评也是有的，网友中不乏高层次的文学阅读者甚至是写作者：

“楼主，这里节奏有些松散了，叙述要结实，要严密！”

“楼主，情节描写不能过哟，谨防‘少儿不宜’！”

“楼主这里的叙述显然流露出了自恋情节，这是网络作家自传体小说的通病。大家已经很喜欢文本中的主人公了，要尽量让他‘正’一点，不能过于流俗。”

……

在新浪这个原创论坛上，张来福是最“敬业”的。

网络在线写作让他获得了空前的“被需要”感，满足了他潜意识中渴望伟大的的英雄情结。

网上写作成了他的头等大事。他白天黑夜都沉浸在创作情绪中，神志恍惚，做生意心不在焉，简直像当年攻克“哥德巴尔猜想”的数学家陈景润……

自从两个孩子接到扬州上小学，早晚接送的任务就落在张来福身上，现在他俨然像个专业的负有文化使命的大作家似的，做不好生意也就罢了，别弄得接送孩子出了纰漏，要知道他是骑着骏马似的“五羊-本田”摩托车，如果注意力不集中撞到人或是摔倒了就闯了大祸呀……夫人秋香开始干预了！

秋香和张来福青梅竹马，少年生情，青年相爱、结婚到现在，实在是太了解丈夫了。

丈夫生性散漫，却又任性固执，一旦专注于某事，是不会善甘罢休的；丈夫打小便有才情，心思敏感，灵魂深处一直潜藏着高品位的追求，渴望获得别人真正意义上的认可，这几年偷闲为报纸副刊写散文，被人家称为“儒商”、“草根写手”、“业余作家”，经常在她面前显摆，感到十分光荣，现在电脑买回家，又迫不及待地写起了小说——他这是下定决心要在写作上做出一番大名堂呀！

她深爱并信任自己的丈夫，隐隐约约意识到丈夫的业余创作一定可以走向一片新天地，她觉得自己自己必须做出一些安排和牺牲了，因此她的干预实质上变成了迁就和支持：

“来福，你要是坚持要写出这个小说，你就别到店里了。”

吃早饭时她对张来福说。口气很沉着，很平稳，像经过深谋远虑似的。

张来福却吓了一跳，以为秋香生气了，赶忙说：“哪能呢！我是个生意人，不做生意吃什么？”

“我是说真的。上学的时候老师常对我们说一心无二用，现在你要么安心做生意，要么全职带孩子、烧饭和写作，你好好选择一下。”

“什么呀，我这几年不是做生意和写作兼顾得好好的么？”张来福睁大了眼睛，接着像自我检讨似的，“当然，打写这个小说，我确实也太投入了些……”

“你在网上写这个小说，写成了能发表吗？”秋香直通通地问。

“啊……”张来福一时语塞。他的确还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他知道长篇小说是极难正式出版的，如果走进新华书店去看，柜台上摆的都是知名作家的作品。自己写这个小说好像只是为了自我表达，潜意识当中认为贴到网上获得网友认可便达到了目的；网上发稿和纸质发表似乎并没有什么二样，只不过没有稿费而已。但妻子这句蓦然发问还是让他有些愣住了。是啊，这个长篇这样写下去，少则一年，甚至两年，花那么多时间和精力，难道仅仅就是为了满足网上朋友的喜欢？”

秋香慢条斯理地说：“我不管你写这个东西能不能发表，但你决意去写，就一定尽量写好，做到心无旁骛。你现在三心二意，生意受影响不说，孩子都不敢让你接送了。”

婷婷在旁边告状说：“妈妈，上次爸爸骑车撞翻了人家水果摊，赔了二十块钱，要我们帮着撒谎，告诉你带回来的坏苹果是削价买的哩！”

明明也落井下石：“妈妈，爸爸还老闯红灯哩！”

张来福瞪了一眼姐弟俩，沮丧地说：“那让我做甩手掌柜，店里生意不是更受影响？总不能把店面扔给你一个人呀！”

秋香说她已经拜托邻店徐大姐找服务员了，女孩今年十八岁，叫赵金芸，是徐大姐家乡下的远房亲戚，去年刚初中毕业，听说长得蛮周正，逢人爱笑，嘴巴也会说，想必差不了。

她已经同意接受这个女孩了。

这下张来福倒没话说了。两个孩子雀跃起来，家里要来小姐姐啦！

“来了睡在哪？”张来福没头没尾地问。这么多年夫妻俩搭档惯了，他从没想过找服务员的事。

“家里楼上楼下这么大，还愁没她睡的？胆大一个人睡楼上，不然跟婷婷睡好了。”

“嗨，我有伴儿喽！”婷婷高兴极了。

“好吧，我这回算是被开除了。”张来福有些哭笑不得。

“也不算开除，让两个孩子监督你，最多给你一年时间，如果写不出来——哼，重新上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