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七日，张来福吃过晚饭，照例回到宿舍看武侠小说。

打上班第一天结束，他就省悟到如果不阅读，半天高强度体力劳动之后，剩下的空余时间是很难打发的。

阅读是消除无聊、排遣寂寞最有效最有意义的精神活动，几乎无可替代。进厂次日，他去邮局给父母寄信的路上发现一家租书店，进去一看，满架的畅销小说，仿佛顿时置身于精神家园，饶是亲切。

张来福对琼瑶、三毛、岑凯伦这样的台湾女作家的言情小说兴趣不大，最喜欢的是金庸、古龙、梁羽生的武侠小说。

武侠小说可以满足他的奇思异想和英雄情结，阅读过程中甚至能让自己代替其中心仪角色，而欲罢不能。

他便掏钱租了几本，并暗自打算把这三位小说家的武侠小说全部读完。

读书是要有氛围的，要安静，最好有私人空间。这个条件张来福却相对具备。

周泉和刘广德晚饭过后就跑到别的宿舍打关牌去了，有小输赢——赢到钱嘻嘻哈哈，输了便骂骂咧咧，一点也不掩饰情绪——乐此不疲，输了第二天照旧去赌。

看来赌博也是另外一种充实或者说寄托，难怪也会上瘾。陈师傅晚饭后也不在宿舍，有时回来很迟，显得有些神秘。

有天中午聊天张来福忍不住问起来，周泉撇撇嘴，说是到管主任家去了。

刘广德在旁边解释说，管主任的老婆原来是开关厂的会计，两年前出了车祸，导致双腿致残，不能再上班了，就在家里开了个小型标签作坊，做些农药瓶子标签，晚上陈师傅是过去帮忙的。

“这么说，陈师傅是打两份工喽？”张来福问。

“屁！他一分钱都不敢要，给他都不敢要！”周泉轻蔑地说。

“那他天天去义务劳动？”

刘广德暧昧地笑道：“这你不懂，陈师傅不呆，他有别的好处的。”

“什么好处？”

周泉正准备说明，看到刘广德给他使眼色，悻悻改口道：“算了，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张来福也就不问了。

既然晚饭过后宿舍里另三位都暂时不在，便成了张来福阅读武侠小说的逍遥时间。

今天张来福开始看古龙的《苍穹神剑》。

看完第一章“星月双剑”，他便深深吸引住了。

古龙不愧是武侠小说大家，一章之内便交代出主要人物和故事起因，又设置了新的冲突，暗藏了伏笔，惊险迭出，玄机四伏。

他合上书页，正在判断下一章故事的可能走向时，听见有人在宿舍门外高叫他的名字：

“来福！张来福！”

他一下子跳起来，忙不迭地去开门——是沈喜宝找过来了。

上周六，张来福第二次去南门街看沈喜宝，想不到他已于两天前提早满师，进入“实习阶段”。

小四子匀了部分章料子给他，让他离自己约三十米处设了一个摊位。沈喜宝能够对付的章自己刻，笔画复杂估计刻不好的章拿给师傅刻；自己刻的章钱自己得，请师傅刻的章两人折账对分——这是生意行规。

第一天就挣了二十块，第二天挣了二十二块，可把他乐坏了。小四子让他在南门街实习十天，然后就打发他到别处独立营业。

沈喜宝见张来福来了，乐滋滋地掏出一包“相思鸟”来分。

好家伙，才开始赚钱，居然抽起两块钱一包的好烟来了，张来福进厂后也开始正式抽烟，只是抽二角几分钱一包的“大运河”。

沈喜宝先显摆自己的生意收入，然后从旧军挎里掏出一只玲珑的绿檀木梳子来，告诉张来福下周一回家，这个梳子是买了送给腊梅的。

“我跟老强说了腊梅的事。老强很同情，说腊梅如果能来，工作包在他身上。他去找了原来的生产队长老齐，也是他的老棋友，齐队长说他的女儿女婿在城东红星针织厂上班，可以把腊梅也说到那边去。就这样定下来了！”

张来福听了很是欣慰。“你小子，现在心思全在腊梅身上了，要记住回去之后首先要悄悄到我家去，把我爸妈安抚好了，明白吗？”

“这个自然！”沈喜宝信誓旦旦地保证。

“唉，还不知道我爸妈什么反应呢？”张来福心事重重，叹了一口气。问：“你回去几天？”

“顶多三四天。我还要赶紧上来赚钱哩！”

“那好，你回到扬州就来找我——如果腊梅真的能顺利带上来，就更好了。”

“嗯哪！”

想不到沈喜宝回家只隔了一天便上来了。他一边架着自行车，一边兴高采烈地喊：“看我后面！看谁来了？”

天刚擦黑，张来福看到几米外桂花树阴影下面站着一个女子，手里抱着鼓鼓囊囊的一只蛇皮袋。

“腊梅？！”他惊喜地唤道。

“来福……”

果然是腊梅。

她走过来把蛇皮袋递给张来福，脸上又羞涩又喜悦的样子。她穿着那天到村西小树林上吊的服饰，浑身齐整。

好像刚刚洗过澡，头发还有些湿，闻得到她脸上搽的雪花膏的芬芳。

张来福忙把两人往宿舍里让。“你怎么一脚就找到我这儿来的？”他问沈喜宝。

“你呆呀，老强不是陪你来过的么？”沈喜宝笑哈哈的，“他告诉我的：‘进厂门一直向东，第二个路口左拐，走到头，河边一排矮房子就是临时工宿舍，来福住在四号。’”

张来福解开蛇皮袋上的细绳，把里面的东西往外掏。

是一床卷得严严实实的被子，底层是几件秋天穿的衣裤，和一双用毛巾裹着的擦得亮烁烁的皮鞋。

他鼻子不由一阵发酸，竭力忍着潮上眼际的热泪，把东西往床上和床底顺。

节气不饶人，眼下已过了处暑，很快就是白露，天明显感到早晚凉了，父母亲还是舍不得他呀，这半个多月他们在家不知担了多少心呢……

男工宿舍呆着一个大姑娘，张来福觉得不妥，对两人说，到外面找个地方说话。

于是沈喜宝推着空车子，三人顺着河边走，来到一个带有石桌的八角凉亭里。

各人在石凳上坐下，沈喜宝掏出“相思鸟”来分。

“哟，我香烟在枕头边上呢！”张来福抱歉地说。

“兄弟之间，抽谁的都一样。”沈喜宝大大咧咧地说。

张来福点着了烟，问见到他父母咋说的。

“你别急，让我慢慢说、挨排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