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墙壁的一角被湿气侵蚀,浮现出一块块的凸起痕迹,就像那些老人皮肤上被岁月催胀出的斑点。杨卓点燃一支烟,仰头吐出个烟圈,然后盯着那个烟圈,把手揣进口袋里,摸着那粒小小的药丸。
在杨卓进老人院第三个月的某一天下午,他被一直值夜班的小吴叫住。
小吴年纪不大,不学无术,也没什么本事去找个正经工作,因为是老板的侄儿,所以就留在了养老院打杂。
杨卓之所以注意到他,是因为他总是值夜班。
和老板沾亲带故的人如果总是被派去做最辛苦的事情,那么理由只有一条,那件辛苦的事情背后还藏着更大的秘密。
杨卓刻意和小吴接近,没事了就黏着他说话。小吴脑子不聪明,整天闷在养老院也手脚发痒。平时稍微和小护士们言语中戏弄下就会遭人白眼,也只有杨卓仿佛和他臭味相投。一来二去,两人就混熟了。
某天喝酒的时候,小吴醉得晕晕乎乎地,凑近杨卓耳边,腆着涨红的笑脸,一边喷着酒气一边开口。
“杨卓啊,你这人还真是烂好人一个,对着那些老家伙你还能有说有笑的。你猜,猜我晚上是怎么对付那些老家伙的?”
小吴很讨厌那些得了痴呆的老人们。其实每个人都讨厌他们,只是小吴的这种厌恶表现得最为明显。
无法自理的老人,被家庭抛弃后丢进这间养老院自生自灭。杨卓极少看见他们还有来探视的人。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老人们在进了养老院后,一个个的病情都以不同寻常的速度恶化下去。或许正是因为这样,那些探视过的人逐渐就都不再出现了。
而那些老人,昨天或许还认识你能跟你打打招呼,一个晚上之后,彻底变成了不会说话的疯子。给他们吃饭,他们会用手抓着四处乱扔。给他们洗澡,他们会在碰着水时大声地尖叫。然后在大段大段留白的时间里独自坐在房间里,一边流着口水一边盯着惨白的墙壁用力地发呆。那背影又荒凉又瘆人。
他们失禁失常,失去一切人类基本的特征和尊严,最后只留下形似人类的躯壳苟延残喘,浪费别人的时间和精力。
杨卓认为,一个人到了那种地步,其实已经死了。
而到他们真的死亡那一刻,通常不会有人来医院迎接他们的尸体。那些家人在放弃他们生存的权力时,仿佛把他们理应享受的死亡后的凭吊权力也一并收了回去。
杨卓就从未见过有任何人来带走死去的老人们的骨灰。也许他们不想来,也许他们忘记了,也许他们根本不知道。
杨卓更倾向于最后一种猜测。
作为护工,最痛苦的事情,是必须和这样的活死人接触。有好几次杨卓在给老人们换衣服时都发现,那些老人的身上留下了大大小小的痕迹。
淤青的,红肿的,甚至还有破皮之后溃烂的。那些大多数都是小吴留下的。
杨卓一言不发,仿佛什么都没看到似的做着自己的本职工作。换衣服,喂饭,擦掉他们嘴角的口水,从不将目光对上他们已经浑浊的失去焦点的视线。因为他们没有利用价值。他只和那些还能说话的老人谈谈天,却也从不深入。他小心谨慎,经营自己的虚假身份,甚至有时候会以为自己的确就是这样的人。
刚开始小吴还担心杨卓看见那些东西,有些遮掩。可到了后来,发现杨卓是个口风很紧的人,也就越来越放肆。甚至有时候会当着杨卓的面做出出格的行为。
但杨卓想要的新闻还不仅仅是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
终于把小吴灌醉之后,杨卓打开了怀里的录音笔,由着那散发着腐烂腥味的家伙靠在自己身上。
“我啊——只要他们不听话,我就抽他们耳巴子,这样,”小吴狠狠地往左挥了下手,扇起一阵微风,脸上露出个痴痴呆呆的笑容,“然后再这样反手抽回来。”
“不怕你舅舅发现?”
杨卓又灌了他一杯。小吴打着酒嗝囫囵咽下去,眼神迷离地盯着杨卓。
“我怕他?他——他比我更坏。”
“什么意思?”
“你猜——猜那些老家伙,怎么一个个——一个个都变得痴痴呆呆的?”
“不是生病了吗?”
小吴哂笑着大力摇头,把手指放在唇下,嘘了声。
“不对,是舅舅做的。没想到吧。”
杨卓的心跳停了一拍,紧接着狠狠地鼓噪起来。记者与生俱来的直觉告诉他这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
“说说。”
“他——他给他们吃了药。”
杨卓想起来了。他曾经咨询过专业人士,得知这样的病情不会在一夜之间恶化。而恶化到这个地步,基本离死不远了。
可为什么在一家专业的医院里,会发生病人的病情比在家恶化更快的情况呢?
杨卓猜测过很多种可能性,到了今天,真相就要大白。
他有些激动地揪住小吴的领子,急急地追问。小吴打着饱嗝,不耐烦地推开他,揉揉头发,一下子摔在酒桌上,嘴里讷讷地说着胡话。
“就是——就是药,就是实验的药。”
“什么实验?”
杨卓追着问。小吴转过头,很快发出鼾声,不管怎么摇晃也不肯醒过来了。杨卓紧紧地瞅着小吴的背,觉得自己已经逐渐接近了事情的真相。(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