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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有一天晚饭时,纵志豪拿起馒头咬了一口。

“呸!”他皱皱眉头吐了出来,“他妈的这馒头馊了。”

最近刚刚换了个送饭的,年龄很轻,一脸稚气,大概是低年级的同学。他拿起纵志豪咬过的馒头闻了闻,不好意思地笑着说:

“对不起,是我搞错了,我这就给你们换去。”

这个小同学的态度真不错!

童智和瞿军都有点诧异,以前他们也为饭菜的问题发过牢骚,原来的那个家伙不但不接受,还恶狠狠地说:

“将就着吧,想吃得舒服别当反革命啊!”

纵志豪一听就火了,把喝了一半的稀饭泼了他一脸。

“好,好,你小子厉害,咱们走着瞧!”那家伙捂着脸跑开了。

瞿军批评纵志豪太冲动了。

“怕什么,大不了就是个反革命,他还能把我往哪儿整?”纵志豪气冲冲地说。

童智也觉得纵志豪做得太过分了,人到了这地步,还敢惹麻烦?

果然,没过多久,几个彪形大汉气咻咻地冲了进来,不由分说就揍了纵志豪一顿,勒令他向那家伙赔礼道歉。

纵志豪仍要分辨,被校足球队的中锋一脚踢翻,另一个人抓住纵志豪的头使劲往地板上碰,直碰得纵志豪血流满面。

童智认出这几个人都是校运动队的队员。

后来,纵志豪不得不写了认罪书。

原来,每天都有人来督促他们写交代材料,现在有好几天没人来了。

瞿军到底是搞政治工作的,他似乎嗅出某种特殊的气味:

“看来,工作组改变了态度,说明他们内部有分歧,要不就是工作组本身出了问题。”

“屁,他们榨不出东西了,就把我们晾在这儿,好来个突然袭击!”纵志豪不以为然地说。

但是,接连几天,的确没人来管他们了。

有一天,那个小同学告诉他们:

“七月二十九日,北京召开了大中专院校文化大革命会议,刘少奇、周恩来、邓小平都在会上讲了话,说工作组犯了路线错误,一律撤退,以后的运动由革命师生自己搞。看来,你们的问题很快就要解决了。”

“嘿,早该这样了!”纵志豪兴奋地大叫,“中央领导同志的话真是说到了我心里。”

童智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瞿军没有任何表情,他似乎很冷静,过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说:

“看起来,你们俩很快就能出去了。”

“怎么,你不想出去吗?”纵志豪不解地问。

瞿军没有回答,苦笑着摇摇头。

果然,纵志豪和童智不久便获得了自由,而瞿军仍然被关着。

回到宿舍,徐汉章对童智异乎寻常的殷勤,吃饭时,听说童智没有饭票,忙把自己的饭票送去,好像他们之间从来没发生过什么,批斗会上,他声色俱厉地叫着要和童智划清界限,现在似乎也忘了。

工作组的撤离,仿佛在D大学爆炸了一颗原子弹,校园内贴满了针对工作组的大字报,说工作组在D大执行了一条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而纵志豪和童智就是这条反动路线的受害者。

有的大字报称他俩为革命闯将。

建筑系首先成立了“牛鬼蛇神改造所”,除了工作组圈定的几个“黑帮分子”,又揪出许多新的“黑帮分子”、“反动学术权威”,红卫兵们勒令他们在校园内拔草、掏阴沟、清除垃圾,为了突出“牛鬼蛇神”形象,他们都被精心化了妆:

系总支书记被画成一半黑一半白的阴阳脸;系主任被画成白脸红鼻子,头上戴着他为杭州西湖风景点设计的“花港茶室”模型;美术教研室主任头顶土簸箕,像个清朝官吏;建筑史教研室主任则顶着字纸篓,插着两个鸡毛掸子,好似金兀术……

其他系纷纷仿效,一时间D大被闹得沸沸扬扬,连过路的行人也跑进来看热闹。

计算机系的“牛鬼蛇神”集中在留学生食堂旁边掏阴沟,沟里的污水冒着热气,太阳很毒,汗水和溅起的污水混合在一起,弄得一个个像落汤鸡。

一个瘦老头戴着的草帽,被一个红卫兵一把抓下来,接着往那长着灰白头发的脑袋上扣了半块西瓜皮,从左肘部那个显眼的肉茧可以判断,他就是陈斯教授。

身体肥胖的何涛也被计算机系抓来了,他穿着土布鞋、粗线袜、老蓝布大脚裤,上身的背心湿漉漉地贴着脊梁,大概有苦夏的毛病,他喘得很凶,干活的时候老往树荫下靠,一个红卫兵走过,抓了把污泥抹到他脸上,他咧咧嘴,耳朵下的肌肉神经质地颤动着。

童智很纳闷,工作组撤退了,被工作组整过的人还是挨整,而且被整得更凶,挨整的人也更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课是一点不上了,整天学习讨论,但是,再也听不到陈蕾的高谈阔论和朗朗笑声了。

童智被释放后第一次参加小组学习,陈蕾象不认识他似的,连看也不看一眼,讨论一结束,她就不声不响地走了。

童智总觉得她是做了亏心事,不然,那张照片如何解释呢?要是她理直气壮,为什么不向他解释一下,为什么不敢正眼看他呢?甚至在路上远远看见他,都要绕个弯儿躲开他。他做过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吗?他们之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吗?没有!在被隔离审查的日子里,从未向他所尊敬的陈教授泼过一滴污水,甚至连徐汉章这样的人他也没牵扯。他们唯一的证据就是那张照片,那是陈蕾逼着他拍的,又是她提供给工作组的,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国庆节那天,全校师生集体去人民广场参加全市庆祝大会,童智没赶上校车,准备乘无轨电车。十八路车开来了,他正要上车,在拥挤的人群中看到陈蕾的身影闪进车门,他想错开她,决定等一下班车。可是,当他在动物园下车时,陈蕾已在车下等着,眼睛盯着车门,一下子就看见了他。他避开她的目光,转身朝人民广场方向走去。

“童智,你等等!”陈蕾喊道。

童智站下来,却没有回头。

“童智,你恨我,”陈蕾靠近他说,像是判断又像在探询,“是吧?”

童智没有回答,望着一群手持各色汽球列队走向人民广场的小朋友。

“你恨我,”陈蕾重复了一遍,肯定地说,“我知道。”

智转脸望望她,嘴唇动了动,依然没说什么。

“是的,你应该恨我,隔离审查你的时候,我没去看过你;你出来以后,我又躲着你。”陈蕾用罕见的伤感的语气说,“我太自私了,我没有什么可解释的。”

“为什么?”童智问,掩饰不住他的不满,“为什么不解释?”

陈蕾飞快地扫了童智一眼,迅速转过脸,注目凝视远处。

前方,华侨大厦巨人般矗立着,从它的顶端垂下两条纵幅标语,红底黄字,映着旭日,分外醒目: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

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在通往人民广场的街口,一列列方队放慢了速度,像停顿了似的,而后边的队伍仍不断涌去,渐渐在那儿汇集了。

“说呀,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解释?”童智追问。

“好吧,那我现在就给你说,”陈蕾扬了扬头,“其实也没什么好说,你被隔离审查后,他们也找过我,要我承认和你的关系,我说是朋友关系,我想,这你也不否认吧?就这些,没别的,可他们不信,还要追问,心理肮脏得很,我骂了他们一顿。后来,他们突然到我家抄了一次,当然是说抄我父亲,结果就抄走了那张照片。”

但那张照片有什么呢?陈蕾实在弄不懂。也许,他们要小题大做,借以整倒童智,加重父亲的罪名。可是,即使没有那张照片,他们就不能无中生有了吗?看看父亲的罪名,有哪一条不是捏造的?既然这样,再多加一条又有什么关系?最使她担心的倒是童智,他们的真正目的就是要整倒童智,不知道这个书呆子会如何应付?所以她一直忧心忡忡。现在童智没事了,她就放心了,但她不想把这些再告诉他,他应该从此轻装上阵去走自己的路,何必要把他跟自己这个倒霉的家庭绑在一起呢?

工作组的撤离,并没有给父亲带来福音。在雨后春笋般的指向工作组的大字报中,有一个共同的焦点,就是工作组画框框定调子,严重束缚广大群众的革命积极性,批斗黑帮不力。

可见父亲未来的处境将更为险恶。母亲也被作为资产阶级分子加以批斗,她的最大罪名就是继承了那份遗产。看来,把她家赶出那栋小楼只是时间问题了。她自己将成为无家可归的人,那么,她怎能完成父亲的嘱托,保护好父亲以毕生心血积累的科技资料呢?

她本来不打算再找童智了,但她感到太孤独、太痛苦、压力太大,如果不找人谈谈,她担心自己的精神承受不了,会彻底垮掉。可是,当她面对童智时,才觉得他们之间其实相距很远,不能倾心交谈。

的确,在童智看来,陈蕾一直是乐观的、高傲的,有时也还坦率,但多多少少有些大城市女孩子的诡谲,是和他这个“乡巴佬”截然不同的。因此,他总是对她保持着一定距离,心理上不无戒备。但在他感情上最痛苦的那些日子里,她屡次向他伸出援助之手,又使他不无感激之情。其实,他从来都不了解陈蕾,在她那乐观、高傲的外表下,同样有许多烦恼和痛苦,甚至比他的更多,感情更复杂,她毕竟是个正处于青春妙龄的女孩啊!只不过她比较善于克制,而他又没能设身处地去体会罢了。

童智听了她的解释,知道自己错怪了她。但她的解释太简单、太生硬,似乎隐瞒了许多能触动心灵创伤的细节,这从她的表情可以看出来。他忽然想到,她专门在这儿等他,绝不单单是为了解释那张照片的,一定还有别的原因。于是问道:

“你找我一定有什么事吧?”

“是有件事,我一直不知道怎么办好。”

陈蕾看看周围,低声说,“我父亲的情况,你都看到了,我担心他熬不过这一关。说不定哪天我家又要挨抄,他有些来不及整理发表的资料,总是不放心,怕遗失了……”

“我能帮忙吗?”童智打断了她的话。

“能,你一定能!”陈蕾看了他一眼,接着向旁边走去,“你现在是D大公认的革命闯将,在以后批斗我父亲时,你不要有顾虑,发言要狠点儿,这样,会取得大家……”

“不,我做不到!”童智摇摇头。

“你应该这样做!”陈蕾又恢复了原先的脾气,“你还应该疏远我,知道吗?”

童智沉默了,他感到诧异,他在很多问题上和陈蕾想不到一块儿,可又不得不随时改变自己的想法,她似乎总是对的,现在她提出的要求也不全是为她自己,他怎能无动于衷呢?他只是担心自己扮演不了这个角色。

“怎么,你不愿意?”陈蕾问,期待的脸色有些失望了,“我知道,这样也许会牵连你。”

“不,我同意!”童智因陈蕾的误解激动了。说什么怕受牵连?他懂得那些资料的价值,只要能保护好那些资料,就是再被打成反革命也在所不惜。他只是觉得纳闷,这原是件利国利民的好事,本该理直气壮、正大光明地去做,现在却要偷偷摸摸、躲躲藏藏,好像在搞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谋,为什么呢?

他生来不是个演员,可生活一再教导他,在人与人缺乏信任、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环境里,讲真话是行不通的,只会碰得头破血流。他不得不被迫戴上面具,扮演一个他不愿扮演的角色。只是不知道这面具要戴多久?

这么想着,脑海里渐渐浮现出几行有点像诗的句子:

正义向邪恶下拜/真理对谬误叩头

丑陋向美丽挑战/愚昧要智慧屈服

一个倒立的宝塔/大端是假恶丑

嘻,不过是水中的影儿,

这现象决不能长久。

人民广场那边传来了礼炮声,随着一声声爆响,天空出现了一顶顶带着国旗的降落伞;阳光下,五颜六色的汽球拖着一条条巨幅标语缓缓上升;千万只放飞的和平鸽在蓝天下盘旋、翱翔。礼炮声整整响了十八下。

童智永远不能忘记,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第十八个国庆日,他和陈蕾悄悄地策划了一个不是阴谋的阴谋。(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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