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文伯天丧失了抗争的能力。
现在,他不需要思维也不能思维。
他整天昏昏沉沉的,甚至分不出白天夜晚。
尽管送饭的人马马虎虎,有时干脆不送,想试试他对饥饿的忍耐程度,但他毫无反应,似乎忘记了还有吃饭这回事。
睡觉好像也失去了意义,因为根本就没有床,只有一张草蓆铺在地上,他就那样不分昼夜的蜷曲着。晚上,成群的蚊子嗡嗡叫,轰炸机似地轮番向他进攻,他也从不抵挡,任那些吸血鬼吸个够。由于天热,他只穿了件汗衫,裸露的皮肤上全是蚊虫叮咬的红点点,密集处如蜂窝一般。
本来,白天可以安静地躺一会儿,但是,不断地有人来提审、批斗。
现在,又有人走进来了。
他懒得睁一下眼,依旧那样蜷曲着。
他的神经变得十分迟钝,几乎失去对外界刺激的反应能力。如果不是大声吆喝和强行动手,他连姿势都不会变换一下。
进来的人没有吆喝,径直把他从蓆子上拎起来,就像拎起一件东西,接着往他脖子上掛了一个大木牌。他感到那木牌很沉,得使劲挺起脖子,但他没有劲,挺不动,不得不低下头来,让下巴抵住锁骨共同支撑脖子。
他被带到他曾作过多次报告的学校礼堂并被押到台上。
他听到台下响起暴风雨般的掌声……
他恍惚觉得还像当年一样坐在主席台上……
在这样熟悉的老地方实在太容易产生幻觉。
但他听到的不是掌声而是惊天动地的呼喊:
“打倒黑帮分子文伯天!”
“打倒叛徒、特务、阶级异已分子文伯天!”
口号声持续了几分钟。
接着,红卫兵小将们拉起战歌。
这一边唱:
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
那一边唱:
拿起笔,做刀枪,集中火力打黑帮,革命师生去造反,文化革命当闯将,杀、杀、杀……
歌声嘹亮,激情澎湃,充满革命的火药味。
两个红卫兵站在文伯天身后,各用一只手拧住的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抓住他的头发,把他弄成了弓腰抬头的姿式,以便让广大革命群众看清他的反革命嘴脸。
批斗会开始了。
满怀革命义愤的发言伴随着激昂的口号声再次响彻礼堂。
有的人发言完毕经过文伯天身边,忍不住踢他一脚或揍他一拳,尽管大会工作人员有时加以劝阻,但怎能挡住革命群众对阶级敌人的刻骨仇恨呢?
文伯天真要倒下来了,幸亏那两个红卫兵的手很有力。
恍惚中文伯天听到女儿梅子的声音:
“我要求发言!”
“好哇,欢迎你起来革命!”坐在主席台上的秃顶站了起来,“发言稿拿来看看。”
“我没有发言稿,”梅子沉吟着说,“我打好了腹稿。”
秃顶和主席台上其他人商量了一下说:
“那好吧,你可以发言,不过,要站稳革命立场!”
“我向毛主席宣誓!”梅子果断地说。
梅子走到麦克风前,响亮地背了一段语录:
“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
台下传来热烈的欢呼声:
“分清敌我,大义灭亲!”
“反戈一击有功!”
“向文淑梅同志学习!”
“向文淑梅同志致敬!”
接着,礼堂里静默下来,又响起梅子的声音,文伯天的心不由得颤抖了。
文伯天的脑袋嗡嗡叫,听不清梅子又说了些什么。
突然,像刮了一阵旋风,带来一阵剧烈的呼啸:
“把她弄下来!”
“不准她包庇反革命老子!”
“这个反革命狗崽子!”
“揍她!”
礼堂里沸腾起来,好多人冲到主席台上。
文淑梅被几个人拥下去,伴随着恶毒的叫骂,还有向她头上扔东西的。
文伯天还没明白过来,就被重重地揍了几拳,接着,愤怒的人群又包围了他,主席台上乱成一团,会议显然开不下去了。
他被迷迷糊糊地架走了。
文伯天脚下软绵绵的,恍惚走进了一条巷道,巷道很长很长,他不停地走、走,总也走不到尽头,他感到前边有个人一直领着他,看背影象是老伴,他想赶上去,问问她是不是按时服药了,可他走不动,怎么也赶不上,经过自家门口的时候,老伴却不进去,他正觉得纳闷,老伴不见了,梅子迎面走来,她又象小时候那样投进他的怀抱,撒娇、调皮、用小手胳吱他……
文伯天清醒过来,依旧躺在草蓆上,他刚才大约流泪了,泪水顺着脸颊无声地流淌,那是他成年以后少有的泪。
他一会儿想起老伴,老伴一辈子都在伺候他,落了一身病,到现在还要为他担心,而他却不能照顾她,他觉得对不起她;一会儿想起梅子,不知梅子现在在哪儿,他们一定不会放过梅子,他埋怨自己错怪了梅子,一想到梅子要为他吃苦头,觉得还不如在台上让她骂几句踢几脚来得好受些;又想到秀子,秀子现在虽然不知道他的情况,但早晚会知道的,他宁可秀子不知道,否则她会受不了的,秀子太纯洁又太富于理想,他担心自己会断送她的前程。
像过电影似的,整整一夜,文伯天的大脑一刻也没闲着,挨批斗以来,他头一次想得这么多。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思念亲人。
但是,有个不容忽视的问题,他却连一次也没想过:他为什么要含冤挨斗?
扪心自问,除了已作过组织结论的历史问题外,他作过什么对不起党的事吗?解放以来,他含辛茹苦,一心扑在党的教育事业上,对执行党的教育方针丝毫不敢大意,他谨言慎行、兢兢业业,从无半点非份之想,怎么倒成为黑帮、反革命了呢?当年他背叛了三青团,学校当局虽然百般刁难,尚不敢公开加害于他,从那时投身革命对如今快二十年了,却成为革命政权的阶下囚,而那个屡次贪污屡次得到他宽大处理的食堂会计,倒成了革命者。他当真代表革命吗?是谁给予他这样肆无忌惮、胡作非为的权力呢?他不过是个投机取巧、唯利是图的蛀虫,是个观风使舵、挟嫌抱复的小人,这样一些人正以革命的名义败坏革命,打着革命的旗号反对革命,用无产阶级**对革命人民施行**,这是一伙道道地地的反革命分子。难道毛主席他老人家不知道吗?他老人家为什么不管一管呢?
文伯天得不出答案或者说宁可得不出答案,他想不通也无法想通,所以也就不去想了。
从窗缝里透过的光线,可以判断大概已是黎明了。门外走廊里有人吆喝,那是看守他的红卫兵在换岗。
他感到很累,很想好好睡一觉,可他不敢放心睡,他怕他一睡过去就不会醒了。他要活下去,活着看看这班奸倿小人落到怎样的下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