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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再回来时,低矮的茅屋已被蜘蛛网封住了,这就是厉刚的家,与池塘只隔着一条路。这是条土路,路上晃荡着慢吞吞的牛拉太平车,车后拖着两条平行的、深深的车辙。车辙的宽度是一致的,所有的太平车都能通过,很有点现代铁路的雏形,这大约归功于秦始皇的统一度量衡。厉刚从小看到的全是这种车,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其它的车辆。

厉刚搬了一条长凳坐在门前,眺望远处的原野及原野上蜿蜒的大堤,大堤是通往淮阳湖边的,几只野鸭子正从湖那边飞来。

池塘像一面镜子,倒映着蓝天白云。一群鹅停在疏疏落落的几丛芦苇中间,仔细梳理着雪白的羽毛,时不时兴奋地昂头大叫。几个赤足的孩子像是响应鹅的呼唤,叽叽喳喳直往塘边跑。塘边的一棵歪脖子柳树显然伐过了,只剩下半截树桩,树桩上又长出几条新绿的枝条,在微风里轻轻摇曳。

小时候,厉刚常和小伙伴们爬到倾斜的树干上,坐下来,双足悠然浸入水中,凉丝丝的,很快活。胆大的孩子爬上树杈捉知了,于是,枝叶纷披的树冠摇晃起来,如同一把张开的绿伞,下垂的枝条拂着水面,划出一圈圈涟漪。有些大孩子,把一根平直伸向水面的粗枝当跳板,“扑通”跳下去,直到好久才从水面上露出头,接着两脚交替打着水,溅起一簇簇水花。以后他知道,这种游法叫“狗爬式”。

有一天,厉刚坐在树干上,津津有味地欣赏那些“游泳家”的表演,忽然芦苇丛中游出一条蛇。那蛇摆动着身子,在水里窜来窜去,把那几个“游泳家”吓得东躲西藏,厉刚身边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看得呆了,一不小心滑到水塘里。塘边的水很浅,只及小女孩的腰,小女孩撇着嘴站在水里,看到蛇向她游来,“哇”地一声哭了。厉刚顾不得脱衣服,“扑通”跳进水里,一把抓住蛇尾巴,拎起来在头上甩了个圈儿,蛇直挺挺不动了。看着鞭子般垂下的蛇,小女孩眼里噙着泪水笑了。

小女孩好奇地问:

“刚哥,蛇怎么不咬你?”

厉刚大人似地笑着说:

“这是水蛇,没有毒牙,一见人就逃,哪敢咬人?再说,我这么一抖,把它浑身骨节都抖散了。”

那个小女孩叫文淑秀,乳名秀子,她爸爸在县师范学校当教师。她是到姥姥家来渡暑假的。

秀子喜欢跟他玩,他也像大哥哥似地照顾她。她跟他下田的时候,他就让她骑在牛背上,他牵着牛走上木桥,木桥颤悠悠的,桥下的水亮闪闪的,秀子的头晕乎乎的,她觉得天地仿佛颠倒了,吓得直叫,他就安慰她,叫她不要怕:

“秀子,抬头看看天,你就啥也不怕了!”他说。

秀子抬起头来,太阳好大好亮,天上的云慢悠悠地飘着,她恍惚升到空中和那些云朵儿一起飘呀飘,不知不觉就过了桥,到了田埂上。田野上长满各种各样的小花小草,厉刚教她辨认:牵牛花、苦菜花,荠菜花、蓑衣草、趴根草、芨芨草、猫儿眼……

“猫儿眼点眼皮儿,一眼望到南天门儿。”田野里的孩子们一条声喊道。

秀子掐了根“猫儿眼”,那根草茎的断面立刻流出白色的汁来。

“刚哥,点到眼上真能望到南天门吗?”秀子举着那根草茎天真地问。

厉刚笑着制止她,说那白汁有毒,眼睛一沾上就会红肿起来。

“那你真地要变成‘猫儿眼了’。”他戏谑地说,还撮起手指撑住眼皮,“咪呜咪呜”地叫着。

把牛放到草地上,牛甩着尾巴悠闲地吃草去了。

他们坐在田埂上“摆四子”,那是农村孩子们最爱玩的一种游戏:在地上划出带框的“井”字状,两个人相对,每人四个子儿,一方用草棒儿,一方用小石子儿,谁的子儿被吃得多,谁就输了。如果一方只剩下一个子儿,对方要赶这个子儿进“尿壶”,那就输定了。(角上地雷样的东西叫“尿壶”)

秀子总是输,委屈得直掉泪儿。

厉刚就鼓励她:

“再来一盘,你要赢了,我给你做小玩艺儿。”

厉刚故意让她赢,然后到灌木丛中找来一些奇形怪状的树枝,用镰刀稍加修理,就成了奔马、水牛、公鸡……反正叫什么都行,只要看着像。有几件他起了好听的名字,叫什么“蜻蜓点水”、“燕子穿云”……

唉,多么无聊的回忆,可又是多么有趣儿!这是他记忆中的一方绿地,在他感到厌倦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想起这些零零碎碎的童年往事,仿佛从中会抽出一根新芽,长成一棵大树,然后开花、结果,于是他就觉得生命有了活力,生活有了盼头。

童年是悄悄溜走的。

还是在这个池塘边,还是在这棵树干上,他俩静静地坐着。

没有喧闹的孩子,没有戏水的白鹅,苇丛中偶尔传来几声蛙鸣。

一条大鱼带着几条小鱼在水里游来游去,不时有一两条小鱼儿跃出水面,发出轻微的响声。几只“老赵”像浮在水面的几根枣树圪针,一动不动。(“老赵”是一种在水面活动的昆虫)

“老赵,老赵,关门睡觉,听见狗咬,爬腿就跑”。厉刚轻声哼道。

秀子不作声,她似乎不大高兴。

平滑的水面上映出他俩的影子。

他的颧骨不知什么时候隐隐凸出了,圆脸显出方来,唇上生出些许毛茸茸的髭须,俨然是一个棒小伙子。

她身着白底红花连衣裙、胸口那儿微微隆起,不知不觉她已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开学她就上初三了。

“唉,又要开学了!”她闷闷不乐地说,柔嫩的赤足不耐烦地拍打水面。

她真羡慕厉刚,成天无拘无束,在他身边,她觉得呼吸都舒畅许多。厉刚虽然只上到小学,可她觉得,他似乎无所不知,在他身边,她心里就踏实许多。

每年一开学,秀子总是这样的,厉刚呢,总要安慰安慰她:

“秀子,明天我送你一些小玩艺儿,包你满意。”

“什么呀?”秀子依然提不起精神,她想,又是树枝做的什么新玩艺儿。

第二天一早,秀子还没起床,厉刚就敲开了她的门。

“秀子,你猜猜看,我给你带来了啥么子?”

他一只手藏在背后,神秘地笑着。

“什么呀?我可猜不出来。”她睡意未消,懒洋洋地打个哈欠。

“瞧!”他把手帕里的东西抖落到桌上,顿时,各式各样的贝壳使得满室生辉。

看着那长长的钉螺,椭圆形的海蚌,号角似的海螺及三角帆似的蚶子壳,秀子一点儿睡意也没了,笑吟吟地说:

“这是什么呀?”

她在小县城里长大,从未见过这些可爱的小玩艺儿,钉螺和海螺有点儿像田螺,但田螺没有这么长这么大。

“你猜猜看,猜猜看!”厉刚快活地眨着眼叫。

秀子拿起这个看看,拿起那个看看,摇了摇头。

“这是海,大海,晓得吗?”厉刚兴奋地眨着眼,像朗诵一首诗。

哟,这就是海吗?秀子的眼前顿时涌起大海的波涛,仿佛真地看到了碧波荡漾的大海,海边的沙滩,沙滩上五颜六色的贝壳,色彩艳丽的帐篷及笑语喧哗的海滨游泳场。

“嗯,美,真美!”她轻轻地说,眼里流露着惊喜。

她没到过大海,只在书上读过,在画报和电影上看过,但她能想象那浩瀚无边的大海一定是非常美的。

“想去吗?”厉刚忘情地抓住她的手说。

“可想呢!”她冲口而出,忽然又像意识到什么,脸刷地羞红了。

秀子要走了,厉刚送他。

走上高高的大堤,绿色的原野如辽阔的大海在他们脚下展开,纵横交错的田间小路如一张大网覆盖在碧绿的海面上,远远近近的村落岛屿似地分布着,人声和黄牛的叫声从堤下传来,满地里是乘早凉干活的人。

沿堤东去,不时可见到路边地上画着带框的“井”字图案,图案边乱七八糟地扔着些嚼过的高粱稭。倾斜的堤坡布满雨水冲刷出的条条沟壑。不一会儿,他们就从临湖的村庄上看到湖水的闪光了。

到了堤坝尽头,明晃晃的淮阳湖赫然跳到眼前,湖水从朦朦胧胧的对岸一直延伸到他们脚下,温热的湖风迎面扑来。

码头边聚集了不少人,有的往机帆船上搬行李,有的在和送行的亲友道别,几个卖早点的小贩在高声叫卖。

离开船还有一会儿,厉刚和秀子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坐下来。

秀子说她明年暑假还会来的,厉刚说他知道,但他觉得有一句话哽在喉头,不知为什么却说不出来,他不能像往年那样谈笑自如了,感到心头沉甸甸的。

临上船了,他才想要吐出那句话。

“秀,秀子,”他嗫嚅着。

“刚哥,有什么话你就说么!”秀子爽快地说。

“秀子,我想,想……”他依然忸怩不安。

“你想干吗?快说么!”秀子催促道。

机帆船鸣起汽笛。

“我想把你接到我家,噢,不,不,我是说我算不算你的……”

“当然,”秀子毫不犹豫地说,“我一直把你当哥哥。”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厉刚摆摆手,匆忙中找不出一句恰当的话来,“我是说,是说……”

机帆船的引擎突突突地响起来,秀子赶忙跳到船上。

厉刚为说不清那句话而着急,脸憋得通红,几乎要流泪了。

机帆船启动了,秀子站在船边,两手并成喇叭状,对厉刚大声说:

“刚哥,你的意思我明白,明白……”

机帆船往湖心驶去,船尾拖着一串浪花。

秀子走到船尾,对厉刚不住挥手。

机帆船驶得远了,渐渐地,视野只剩下一个小黑点儿,消失在白云和白帆飘动的天穹下,消失在湖天缥缈处。

那时候他俩都不知道,这次分别,是童年的最后一次分别,也是他们向童年的最后告别。

第二年暑假,秀子没有再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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