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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路上的石块渐渐少了,吸足了雨水的红土变成又稠又粘的泥泞,车子推过,厚厚的泥巴沾上车轮,嵌在轮胎与闸瓦间,轮子几乎转不动了。他不得不时时停下来,打一根树枝或棉稭,剔除泥巴。每逢这时,儿子就自己爬下车来,乖乖地站在一旁。

儿子已经六岁了,除了那胖乎乎的圆脸,鼻子、眼睛、嘴巴都像跟他用一个模子倒出来的。虽说在夜晚,但儿子那幼稚、憨厚的模样却深印在他心底。想到儿子,舐犊之情油然而生。妻分娩时遇到麻烦,在镇医院呆了三天三夜。他赶到医院时,孩子已呱呱坠地了。当他仔细打量孩子粉嫩嫩的脸蛋儿时,小脸蛋上一双本来眯缝着的眼睛突然睁开了,瞪他一眼,接着懒洋洋地打个哈欠,又合上了。也许是抱怨爸爸来迟了,显出不耐烦的样子。

孩子一天天长大,那蹒跚学步的稚态,那咿呀学语的童音,像一首充满生命激情的歌,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童年,也看到了未来的希望,他深深体会到生命延续的甜蜜与欢乐。

不久,他把孩子带到单位去了。孩子还小,离不开他。虽说他又当爹又当妈,却由衷地感到幸福,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幸福感,是体力上的疲乏也难以抹煞的。工作之余,他常常带孩子去游乐场,骑电马、坐飞船、照哈哈镜,看着孩子挤眉弄眼、手舞足蹈的高兴劲儿,他觉得自己也年轻了,多年来压抑着他的孤独与疲惫仿佛不翼而飞。啊,这就是天伦之乐,这就是儿子对苦心的老子的报偿,在经受多年的精神孤独的折磨后,他应该感到满足了。

有一次,孩子指着画报上的女电影演员的肖像说是妈妈,又天真地指着“棒槌花”说是胡萝卜。他想,也许该教孩子认字了,就随便地指着一个字问:

“这是什么?”

孩子摇摇头。

“记住,这是‘人’!”他敲敲孩子的小脑瓜说。

孩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字,好奇地问:

“人是什么?”

“人么,”孩子的这个问题虽然天真幼稚,却也颇难回答。他想了一下说,“譬如,你是个小人儿,我是个大人儿,我们都是人。”

孩子的眼珠儿滴溜溜转,拿出嘴里吮着的小手指问:

“那妈妈呢?”

他笑了,孩子总是忘不了妈妈。

“妈妈当然也是。”他说。

以后,见到书报杂志,孩子必定要找“人”。

一次,他带孩子去玩具商店,刚走到店门口,孩子忽然兴奋地大叫:

“人,人,人!”

他停下来,顺着孩子的小手,见墙上贴着一张“H市人民法院布告”,孩子的目光落在那个大大的“人”字上。

他高兴地抱起孩子,亲了亲他的小脸蛋儿。孩子仍然聚精会神地搜索着布告,像发现新大陆似地又嚷起来:

“看,这里还有人!”

他转过脸,见孩子的小手指着法院图章里鲜红的“人”字。

孩子出生那天,他正准备职称晋升的考试,没能及时赶到。

他固执地认为,吃技术这碗饭,必须有过硬的基础知识和专业理论,正如一句俗谚所说,“曲不离口,拳不离手”,书本是决不能丢的。一切实际的成果,没有理论指导是难以设想的。他认真地写了一篇“关于微型机辅助工艺过程设计”的论文,满以为晋升工程师是有把握的。万万没想到晋升考试流于形式,没有人看他的论文。晋升只是凭资历、凭关系、凭印象、凭行政任命,根本没有他的份。一个把自己名字写得歪歪斜斜的技术处长,签阅文件时竟写出“请各科室按文件神经办”的笑话,却大模大样地出席H市科技大会,并吹嘘“关于微型机辅助工艺过程设计”的软件开发,是他直接主持完成的。事实上,此人根本不懂计算机,仅仅为了拍照,才坐到微型机旁装装样子。照片放大后,又冠冕堂皇地放进市工人文化宫画廊,不明真相的人谁知道真假呢?想起软件开发过程的种种辛苦,这位处长的种种刁难,而初步取得成果后,此人又恬不知耻地攫取果实、沽名钓誉,他忍无可忍,理所当然地把问题反映到市科委,想不到科委主任说,噢,这种事多了,不值得大惊小怪。再说,你不是在处长领导下工作的吗?成绩当然归他。

这是什么逻辑?他气得真想发作,但顿了顿还是忍住了,他不想惹麻烦。想不到晋升职称,处长又硬着头皮挤上去,仅凭一纸“工作履历表”就得以晋升,“多年从事技术工作,经验丰富、成果卓著”的评语是由他的秘书加上去的。

他厌恶了,不想再晋升,只要有从事专业工作的环境和条件,就埋头工作吧!“工作归我,荣誉归别人”,他认了。

习惯势力太强大了,他,一个小人物(在儿子面前才算大人),苦苦挣扎于工作与生活的旋涡中,时时处于灭顶之灾的威胁下,他不得不认命。他感到痛苦的是,我们的国家这么大,又这么孱弱,像个不正常的神经病患者,忽而冷,忽而热,忽而消沉颓废,忽而歇斯底里,弄得人无所适从。调资、提干、评职称也是如此,要么多年不动,要么一哄而起,这到底是为什么?

职称得不到晋升,一家人便难以团聚。结婚八年来,全家团聚的日子屈指可数。

他过惯了单身生活。

从初中到大学,他一直住校,住的集体宿舍,吃的大锅饭。参加工作后,由于一直两地生活,他的生活方式也没有多大变化,单调刻板、枯燥乏味。多年来,很少在家过年过节,以至于连春节、元宵、端午、中秋等这些传统节日的概念都淡漠了。他远离了正常人的生活,倒像是住在深山古刹、不食人间烟火的苦行僧。每当看到别人全家团圆、欢度节日,而自己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心中格外凄凉惆怅。

小时候,家境虽不好,但中秋节全家总要在一起过的。

在院里老槐树下,那张当饭桌用的长条石上,摆上月饼、自家树上结的石榴,他和妹妹围着妈妈,沐浴着融融的月光,听妈妈指着天上的星星讲些她自己编的故事。

尽管妈妈不识字也不懂天文学,可她根据自己的观察,也给天上的星星起了各种形象逼真的名字:看,那几颗星围成一圈儿,不是像只鏊子吗?那几颗星连成一串儿,不是像根剔火棍吗?妈妈讲得有鼻子有眼,说那根剔火棍是杨家将中烧火丫头杨排风的。妈妈说,牛郎星一边一颗小星,那是他的两个孩子;织女星跟前四颗小星,那是她的织布梭子;看,那像一把扫帚,那像一把锁,那像一条鱼……

啊,这些童年的温馨记忆,犹如天上的星星,虽然还在脑海深处闪着微光,却显得遥远而陌生了。

现在,他知道,国际上把星空分为八十八个星座,每个星座都有个美丽动听的名称:

仙王、仙后、仙女、宝瓶、猎户、牧夫、飞马、金牛、白羊……

中国古代把星空分为东方苍龙、西方白虎、南方朱雀、北方玄武四像共二十八宿。

从古希腊到古中国,一直流传着根据这些星座编成的形形色色、奇妙动人的神话。但那些神话却再也驱除不了他心中沉重的孤独。

难道这是知识的负担吗?

假如他当初不上大学,只一门心思营造自己的巢穴,又何至于此?他也可以像那些“大老粗”一样,喜怒哀乐形之于色,嘻笑怒骂不拘一格,那该何等痛快淋漓!

他多么渴望像千千万万人一样的、平凡而琐细的家庭生活啊!

以前有一段时间,他总以嘲弄的目光打量自己的男同胞: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挎着篮子。他不明白一个男人怎么会那样热衷于家务?经过这么多年凄凉孤独的煎熬,他才隐隐觉得那是他求之不得的一种奢侈的乐趣!(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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