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农历七月初七,民间俗称“乞巧”,传说世间的鸟儿都飞上了天,在银河上搭起鹊桥。那是牛郎织女一年一度相会的日子。那天傍晚,童智带着简单的行李,拎着一只旧帆布提包,向离家最近的一个小车站走去,他将从那儿搭乘晚班慢车,前往“D大学”的所在地——S市。没有人为他送行,只有母亲的千叮咛万嘱附响在耳畔。
童智把行李放在站台上,走进车站。车站里只有三五个候车人,在昏黄的灯光下打盹儿。他买了张车票走出来,站在夜色中,望着脚下微微泛白的、向南北两方延伸的铁轨,它将把他从这熟悉的土地上载往陌生的南方,几天以后,文淑秀也将沿着它驰往相反的方向。他仰望夜空,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夜幕低垂。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信口吟出白居易“长恨歌”中的诗句:
但教心似金钿坚
天上人间会相见,
临别殷勤重寄词
词中有誓两心知
七月七日长生殿
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
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
此“情”绵绵无绝期……
他无意中把“恨”换成了“情”。
列车在小站上只稍稍逗留一下,就沉重地喘着气出发了。
童智向窗外望去,原野笼罩着浓重的夜色。看不到那生养他的村庄,也看不到村边那秫稭篱笆围成的院落,院中有庇护过他的草房和老槐树,院外有伴他夏夜纳凉的榆树和樱桃树、石榴树,那些树是他寂寞的童年的伴侣,他熟悉它们的每根枝条、每片树叶,但一下子却什么也看不见了,仿佛都溶入沉沉夜色、沉沉地入睡了。母亲和妹妹大概也睡了吧!
这片土地是贫瘠的,山村生活是单调的,但在这儿,却孕育了他少年时代的梦想。记得小时候,每次上山割草回来,总喜欢搬一张小凳子,坐在榆树荫下看小人书:哪咤脚踏风火轮,孙悟空架着筋斗云,真令人向往呀!他常常望着远处的悠悠白云出神,幻想有一天能驾起那些云儿疾飞!可是,当他现在果真奔向那白云飘过的地方时,他的心却怏怏不乐了。他觉得,仿佛有什么心中的珍宝要失落了。
列车沿着演武山脉缓缓行驶,童智想起山坡上那些稠密繁茂、高高矮矮的红梨树,霜降之后,就会红得如火一般风魔。那片片红叶,挂在树梢、飘向空中、铺满地面,如朵朵红云、团团烈火、升腾弥漫,把秋天的山色点缀得浮红沉苍。整个山坡像被画家的红彩笔刷过:粉红、桃红、绯红、猩红、紫红……真是千树喷焰、万枝流丹、红光闪射、烁然生金!以前,他常和妹妹一起上山打柴割草,从不稀罕这偏僻山野的红梨树,现在当真要离开了,他才感到它们的宝贵可爱。啊,默默无闻的家乡红梨树,火热的爱情之树,炽烈的生命之树,顽强故乡的象征。
随着列车的加快,他才意识到真地要远离故乡并永远地告别少年时代了。
是的,别了,故乡;别了,母亲;别了,少年时代的梦。
汽笛长鸣、山谷回应、余音缭绕。童智把头探出窗外,望着黑黢黢的山影,山那边的天空映着灯火,呈现淡淡的红色,那淡红色的天空下就是H城。他仿佛看到文淑秀正微笑着奔过来,他把手伸向夜空,对远处使劲挥动着。
山影和淡红的天空渐渐被远方的夜色吞没,童智坐回自己的位子,摸一把发烫的、湿润的脸,分不出是泪水还是列车喷出的水汽。
夜间行车,车灯昏暗,车厢里的旅客东倒西歪,不时传来阵阵鼾声。
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感袭上童智心头。
以前,他从不知道孤独是什么滋味。那是怎样一种感觉呀?欲说无言、欲哭无泪、百无聊赖、莫衷一是,回忆与想象一齐凝固,感情和理智全然麻木。他原以为这不过是一种暂时现象,想不到在以后的生活道路上,孤独竟成为他经常的伴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