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那一夜,他失眠了。躺在中学的水泥操场上,仰望着满天星光闪耀,直到东方发白。
转好团组织关系和油粮关系,他进了城。
街上还很冷清。他想,也许能在街上碰到她,说不定她就坐在自家门口,会看到他,把他喊住,跟他说话,于是,他就趁机把信交给她,不等她拆封,自己赶快走开。千万别当面看到他写的那些话,那可太难为情了。想着,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急忙环顾四周,看有没有人注意他。谁也没对他看一眼,行人都在匆匆赶路,他坦然了。
他从百货商场拐进东北的一条小巷,小巷尽头是“H城公园”。
记得去年中秋节,他和史文明进城玩,无意间在公园门口看到了她,当时她正和一个军人说话。他以为她家就在公园附近,于是,怀着侥幸心理走进公园。
“H城公园”,依山建造。公园内,树林葱茏、花木繁荫。在苍松翠柏间,有一座红砖绿瓦的古建筑,那就是显济王庙。相传此庙建于西晋太康五年、北宋宣和五年,封庙神为崇惠侯,继之加封为显济王。山门两旁的石柱上,依稀可见明末某进士所题楹联:万里缊伦来福地,九天佳气绕名山。仪门横联匾额大书:神烈丕昭,为清朝乾隆年间兵部侍郎高晋所题。山顶上有一方水池,终年泉水不断,池水甘冽,传说是一个修行道人的饮水池,现改为金鱼池。
童智登上山顶,坐在金鱼池边的长廊里,注视着一阵阵涌入公园的人群,想看到那张熟悉可爱的面孔。
天暗了下来,不知什么时候,翻滚的浓云遮住了太阳,天气潮湿闷热,像要下雨了。童智心情忧郁地下了山,走出公园。
他顺着原路信步走着。
在百货商场门口,他意外地碰到了史文明。
史文明得知童智考取了大学,在祝贺之后不免唏嘘良久。他是高三下学期退学的,当时他父亲去世,母亲瘫痪在床,只得提前退学,想找个工作,维持家计。可是半年来,他东奔西走,工作依然杳如黄鹤,心情十分苦闷。问起他今后的打算,他苦笑着摇摇头,信口吟了两句唐诗: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尽管如此,他仍没忘记苦中作乐,拍拍童智的肩膀:
“老弟,今日金榜题名,何夜洞房花烛?”又扯扯童智身上的老蓝布中山装惊叫道,“哎呀,这么热的天还穿这种衣裳,堂堂大学生,也不怕人家笑话?现在南方大城市人一色是白衬衫了。”
傍晚,下起濛濛细雨,史文明在他下榻的小旅店里摆了几样小菜,一瓶“古泉玉液”,为童智接风。童智才记起自己中饭也没吃,却一点儿不觉得饿。他勉强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
“怎么,你不舒服?”文明诧异地打量他。
“不,不是,”童智微微涨红了脸,“有点事要找文校长,不知他家住处。”
“哎,这还不好办,来,咱们今个好好干几杯,完了,我带你去!”
饭后,史文明找了一把雨伞,带童智朝小巷深处走去。
巧得很,这正是他俩那年中秋节走过的路,不过这一次没有明亮的月光,只有雨声潇潇。两个人各怀心事,都没有说话。虽然打着伞,童智的衣服还是淋湿了。
他们在一个四合院门口停下来。
大门虚掩着。推开门进入漆黑的过道。从东厢房透出灯光。史文明站在过道里大声问:
“文校长在家吗?”
“不在。”这是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
“请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童智故意提高嗓门,希望淑秀能分辨出他的声音。
“不知道。”仍是中年妇女的声音。
童智犹豫了一下,又大胆地问了一句:
“文淑秀在家吗?”
“你找她有什么事?”中年妇女有些不耐烦。
“噢,我想知道她是不是动身了。”童智解释着走近东厢房,从半开的门缝里望去,见一个长辫子姑娘在灯下看书,那不是淑秀,大约是她妹妹。这时,靠墙边的蚊帐波动起来。
“谁个?”从那儿传出带点睡意的、熟悉的声音,“请进来吧,外边雨大。”她大约在穿衣服,又怕怠慢了这位不速之客,所以温和地加了一句。
童智跨过门槛,鞋里的水“扑哧扑哧”响,他局促不安地靠在门边,头发上的水流了满脸。
两条修长圆润的腿伸出蚊帐垂到床沿下,一双小巧玲珑的脚摸索着床前的海绵拖鞋,接着她探出头,一绺秀发不经意地覆盖了白晳的面颊,然后,她钻出蚊帐,站到电灯下。
白底碎花短裤,粉红色紧身汗衫,随便地披了件绿格子短袖衫。在昏黄的灯光下,她显得那样艳丽、娇美、圣洁,全身的曲线无一不透出神秘的青春魅力。
童智呆呆地注视着,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也许是刚刚睡醒,她的表情稍带倦意,但那双眼睛却始终温和地笑着。对于童智的突然到来,她似乎一点儿不觉得意外。
她瞥了他一眼,脸上倏地闪过一丝羞怯。
她急忙转身,搬过床角的一只小凳放到童智身边,又恢复了温柔宁静的微笑:
“坐下吧,怎么总站着。”
从里边房间又传出那中年妇女的声音,显然是她母亲,
“还没吃饭吧?叫秀子烧点饭你吃。”
童智拘谨地谢绝了。
童智说,他后天就要动身了。其实离开学还有几天,他是为这次雨夜拜访临时杜撰的借口。
淑秀会心地笑了:
“哟,你们这么紧吗?我还有十来天呢?”
接着,她说,跟她考入同一所大学的朱儒东已提前走了。
史文明还在过道里等着,童智捏了捏衣袋里的信,却没有勇气马上拿出来,只得悻悻然退出门外。
“这就走吗?请等等,我来找把伞。”她说着走进里屋,拿出一把黑布伞,又换了一双乳白色套鞋跟出来。
雨越发下得大了,雨点儿打在他滚烫的脸上,凉飕飕的。
“你别出来了,雨挺大,路又湿。”虽然满心希望她跟他一起走,可还是言不由衷。
她仍然跟出来了,跟得很紧,撑着伞。
他觉得背后又柔软又温暖,从她身上发出好闻的少女特有的青春气息。
院子里很黑,这助长了他的胆量,他急忙掏出那封信,塞到她手里,说:
“一封信,一个同学给你的!”
她像早有准备似地说:
“好。”
过道里漆黑一团,文淑秀靠着大门站下,史文明和她打了招呼。
童智迫不及待地拉着史文明,几乎逃跑似地奔出大门,生怕她会追上来似的。忽然,他踏进一个水洼,差点跌倒,一个清脆甜润的声音从风雨中飘来:
“路不好走,你们当心呀!”
他跑得更快,也不顾泥水溅了满身。
雨越来越大,雨声、风声、雷声交织着,犹如在演奏雄壮的古曲“十面埋伏”,惊心动魄、扣人心弦。闪电划过长空,像要把黑色的夜幕劈开。他俩合用的一把伞也被风撕破了。跑出巷口,到了大街,路灯忽地全熄了,童智才敢放慢脚步,长长地舒了口气。
童智终于射出了丘比特之箭,这比他收到D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还要激动。为了让她看到那封揉皱的信,他经受了多少波折呀!
那天晚上,他和史文明合睡一张床,史文明早已鼾声如雷,他却怎么也睡不着。他勉强闭上眼,只听得风雨声在屋顶上咆哮,远处电线发出凄厉的嘶鸣,他的心如同火烤一般,那是期待回音的焦灼。他记起曾读过的一首诗:
当我投出第一封爱
我等待、等待我的所等待的
被我飞去的小鸟衔回来,衔回来
当我幽会在海边,我等待
等待我所等待的,踩着我的脚印
奔过来,奔过来……
我等待,可等待
远离了心的大海——
听不见细浪,变化的节拍……
我要去寻找,去寻找
心扇动着翅膀
穿过一层层云霭
扑进我的相思啊
把写不尽的话儿携带……
他想,无论如何,明天要再见她一面,他要去等她,到那个幽深的、神秘的巷口等她,他的心丢在那儿了,他不能就这样离开。
清晨,雨小了。街道上,这儿那儿汪着水渍。童智撑着史文明的破伞走向百货商场,商场还未开门。对面的“山乡菜馆”里,几个穿白大褂的师傅正和面、切菜,蒸馍的笼屉上热气腾腾。童智来来回回地溜达、不时朝巷口那边望一眼,七点、八点……菜馆的钟敲响十点了,仍然不见她的身影。
他想,她总不能一直呆在家里,她总得上街来散散步、买买东西或者看看电影,只要她一露面,他就缠住她不放,一定要讨个明白的答复,否则,他是不能安心离开这儿的。
他就这样反反复复地想着,不知不觉到了傍晚,再不走,就会误了开往郊区的末班汽车。
他终于失望了。
他怀着惆怅的心情离开了这座折磨人的小城,细雨霏霏,城市好像笼罩着一层迷雾。(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