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路上的石块渐渐多了,车子不停地颠簸,童智只得下车,把儿子扶到车后座,推着车子走。峰回路转,迎面一堵牛背似的山梁峭然兀立。他吃力地把车子推上陡峭的蜿蜒小路。小路两边伸出的山刺槐枝丫,把他的脸划出一道道血痕。地上一丛丛野樱桃和带刺的山枣子棵,时不时缠住他的脚,勾住他的裤子。他像在荆棘丛中行走。
翻过“牛脊梁”,就看到山凹里的瓦子口了。
瓦子口是个小集镇,农历每月三、五逢集,平时只有供销社开门营业,行人寥寥。但街上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每日可闻。大概出了那位值得骄傲的铁匠勇士,这儿至今仍是方圆几十里乡村的铁器制作中心。
高中毕业那年暑假,童智就是从这儿拿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
那天,太阳刚露红,他和妹妹一块儿赶集卖鸡蛋,他挎着一篮子鸡蛋先走了。
街上已有了赶早集的人,小街两边摆着些瓜菜摊子。那些瓜果菜蔬水淋淋地透着新鲜,显然是刚从自留地里采摘的。在僻静的墙角巷口,有几个人鬼鬼祟祟地伸头探脑,他们面前摆的篮子、箩筐都罩着被单、毛巾,里边装着鸡蛋、粮食或者花生、芝麻等油料作物,都是些不准自由出售的东西。童智不谙此道,大方地把鸡蛋篮子摆在铁匠铺的墙边,站了半天也无人问津。正焦躁间,妹妹来了。他急急忙忙地向邮政代办所跑去。他要去寄一封信——那一直没有勇气当面交给淑秀的他的爱的心声。
他走向柜台,要了一张邮票。他的心咚咚直跳,递钱的手微微抖动,生怕那扳着脸的老邮递员问他给谁寄信。但那老邮递员头也没抬,撕下一张邮票掷到柜台上。他赶紧贴好邮票,看也不敢多看一眼就投进信箱。他刚要转身走开,老头儿说话了:
“喂,你是哪庄的?”
他猛一咯噔,以为被人窥透了秘密,竟站在那儿呆住了。
“你是哪庄的?”老头儿又大声问了一遍。
“童村。”他怯怯地说,眼睛直盯着自己的脚尖,心里更加惶惶不安。
“把这几封信带去。”老头儿把一叠信放到柜台上,自顾忙自己的事去了。
他松了口气,转身拿过信来,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忽然,一张鲜红的邮票扑进眼帘。
“我的”!他心里叫了一声,差点失声呼喊了。
一霎那间,仿佛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沸腾了。街上的欢声笑语伴着铁匠铺的叮当声一齐传入耳膜,震得他浑身发颤。
上面头一封信就是他的。那是个装着高校通知书的信封,信封上那张“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的纪念邮票,是他亲手贴的。现在,它带着命运判决书飞回来了。
他端详着,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信封右下角,清清楚楚地盖着“D大学”的鲜红油印。
几年的辛苦,几年的汗水,总算有了收获。科学向他敞开了大门,世界对他微笑了。
他疾风般地冲出门去。
妹妹一见他那样子,就知道他考取了:
“考上了哪个学校?”
“走吧,走吧,回去准备行李。”他把信装进衣袋,答非所问地说。
妹妹被他的兴奋感染了,挎着剩下的半篮子鸡蛋跟上去,问:
“是你说的那个最好的学校吗?”
他点点头。
“咳,这下可好了,娘准要乐坏了。”妹妹轻轻喘息着说,“今天就走吗?”
他猛然想起,还要回母校转关系,那么,那封信不必寄了,他还会见到她的。
他蓦地转身往回跑。
他跑进邮政代办所,找到了自己刚寄的那封信,才发现信封竟是白皮,他忘了写收信人的地址和姓名。
老邮递员抬头望了望他,摇摇头,笑了。
那天中午,母亲把家里仅有的一点白面倒出来,给童智烙了几张鸡蛋韭菜盒。他吃得津津有味,母亲在旁边快活地看着,眼里闪着泪花儿。她忽然长叹一声:
“唉,像俺们这样的家庭,上学真不易啊!为了供你上学,家里省吃俭用,你自个儿也吃了不少苦,现在总算熬出点眉目了。俺们家祖祖辈辈也没人上过大学呀!”说着,用围裙擦了擦脸,“你一个人出门在外,可得处处小心,时刻想着把学上好,学点真本事,上为国家效力,下为家庭解忧,也不枉当娘的一片苦心。”说着,眼泪流下来了,“你妹妹给林场干了几个月活,我又卖了几千斤山茅草,这些钱早给你攒着了,就盼着这一天哪!”她流着泪笑了,“吃了饭你就去办手续,可别误了上学日期。”她唠唠叨叨地说着,又找出个旧提包,匆匆缝了几针,把几件换洗衣服放进去。
他就是翻过“牛脊梁”到母校去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