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逾明推门进来时，识卿正在低头绣着什么东西。他站在她的身后看了许久，才发现她手上的锦缎绣着“平安”二字。识卿感受到了他的气息，转过身来，笑靥如花地望向他。

顾逾明瞧见她将手中的锦缎向身后藏，嘴角扬起不自觉的笑意，道：“拿出来吧，我都看见了。”

识卿一愣，却还是红着脸将藏在身后的东西递给他看。她不好意思地道：“我听下面的人说，战局越来越紧张了，过不了多久，你也要上前线了。我没别的能帮你做，只想着绣一个装平安符的荷包给你。”

说完，她又有些担心地看着他的表情，瞪大了眼睛小心翼翼地问道：“戴在军装里面会很不方便吗？”

顾逾明盯着她手指间微红的痕迹，心内一软，便将她揽入怀里，柔声道：“不会。”

识卿的脸轻轻地埋在他的怀抱里，竟有些舍不得离开，她瓮声瓮气的声音传来：“女红的手艺，我向来是不好的，小时候吴妈将我拘在房间里头教我日日绣花，可我总没耐性，绣到一半不是去听胡蝶的唱片，就是偷看父亲的报纸了。父亲又惯着我，怕我把手刺伤了，便由着我自己去玩。可瑶姨却日日要姐姐在房里学女红，后来家里来了苏州的绣娘，见到姐姐的手艺也赞不绝口……”

顾逾明听着她讲从前她小时候的故事，可越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却也越小。他柔声道：“识卿，有件事情要告诉你，你不要伤心，也不要多想。”

良久，他怀中传来一声闷闷的“嗯——”。

顾逾明的手轻轻抚上她的肩头，宽厚的手掌试图想要带给她安定。他轻声道：“展婉秋死了，赵禹平消失了。”

识卿的眉间猛跳，身子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她轻轻推离他的胸膛，声音有些颤抖道：“姐姐她……是如何？”

顾逾明关切地看着她，语气平静道：“据回报的人说，是自杀。”

识卿的面色猛然有些发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紧紧抿着唇，半晌都没有一句话。顾逾明轻轻握了握识卿的肩头，轻声试探道：“识卿？”

识卿紧绷的神色忽然松懈下来，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她的眼神有些失落。

“逾明——”她唤他，“我早就想到过会有这一天了……从赵禹平同婉秋结婚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姐姐看错人了。”顾逾明看着她故作轻松的样子，虽然心疼，却也没有打断她。

她又努力地笑了笑，叹了一口气，道：“这样也好，对姐姐来说也算是解脱。可我竟是这样坏！眼睁睁看着她跳进去，却没有办法拉她一把。后来的那些事……我不愿意怪姐姐，她在深闺之中又能如何呢……”

顾逾明复又将识卿拉入怀里，他感受得到在她强做平静的外表下心中翻起的波澜。

“不要怪自己，识卿。”他的声音在她的耳边沉沉响起。

陪着识卿用过晚饭之后，顾逾明又在后楼待了很久。识卿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却觉得奇怪道：“不是说战事很紧张吗？你今日怎么有这么多空闲的时间？”

顾逾明面色平静地盯着她没有说话，眼神中有一丝牵念和不舍。识卿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慌道：“你不会明天就要走了吧？！”

顾逾明沉默了半瞬，却还是点了点头，沉声道：“我想明日派人送你离开上海。”

“我不走！”识卿的态度却是难得的坚决，她盯着顾逾明道，“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就算日本人打过来了，我也在这里等你。”

顾逾明好像早就料想到了她会是这样的反应，却也一点也不惊讶，只是看了识卿半晌后，才微微笑道：“好，那就这样。”

识卿却像是有些不敢相信他就这样轻易答应了，又问了一遍：“你答应我，真的不会送我走？”

顾逾明将她搂过来，笑道：“我答应你。明天天还未亮我就要出发了，今天我多陪你一阵。”

夜渐渐地深了，识卿躺在他的臂弯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不知道为什么，顾逾明马上要出征了，两人却难得地感受到了久违的宁静。窗外月华如水，若是没有城外的日本兵，这一定是安静祥和的一夜。

“逾明，我们好久没有这样安安静静地一起待着了。”识卿的眼睛半闭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就这样萦绕在身边。顾逾明微不可闻地答应了一声，却让识卿觉得这样的感觉惬意极了。

“睡吧，今天为了那荷包忙了一天，早些休息。”他低声道。

识卿点点头，疲倦也慢慢地席卷而来。

“逾明……”黑暗里，她的声音糯糯地响起来。——“嗯？”

“白靖他不是好人，可也不是坏人。”——“我知道。”他的声音平静道。

“我没有想到，他会成全我们。”

顾逾明想了想，道：“或许……反过来我们也算是成全了他。”

“嗯……什么意思？”识卿的脑子有些发懵，想问他却有些睁不开眼。

“没事。”他的手臂轻轻地让她更加靠近自己几分，“快睡吧。”说罢，便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轻轻一吻。

识卿像是被抚摸的小兽一般，面上露出满足的笑意。“走的时候不要忘记把平安符带上。”她道。

“好，我不会忘。”

“逾明……”她的声音低微，忽然在安静的房间里呓语着，顾逾明一怔，俯首仔细听。

“我们分开得太久了……不要送我走，不要……”识卿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只听见她均匀的呼吸声。

顾逾明盯着臂弯里恬静睡颜，他的身体僵直，只怕微微一动便惊扰了她的美梦。他的目光浩瀚似海，温柔得足以将她沉溺进去，却带着巨大的愧疚与不舍，想要将她的样子永远地印在眼底……

识卿醒过来的时候，耳边是轰隆隆的噪声，她的头很沉，努力地睁开眼睛，却发现萝拉正关切地看着她。她还是用一口不太标准的中国话问道：“展，你终于醒了。”

识卿四下环顾，才发现自己现在正在飞机上，她心中却有些慌：“萝拉，我怎么会在一起？顾将军呢？我们要去哪里？”

萝拉听完她一连串地发问，面上的表情却很是平静，她轻声安抚识卿道：“展，你不要担心，我们正在去往法国的飞机上。上海的战争，已经不可避免了，顾将军他，拜托了我的父亲库鲁斯，让你随我一同去法国留学。这是他让我交给你的信，他说，你看完就知道了。”

她的话还未说完，识卿已经满面清泪，那信的封面是的字锋骨无藏，她将信展开，正是他的字迹。

识卿，见字如面。

很抱歉在分别之时对你许了一个不能做到的承诺。上海危殆，日寇强进，将你留在上海，无异于与我同身赴险。我将你托付于库鲁斯一家前往法国，并非随性意起。

慈善舞会上，你问起过我在法国留学的经历，那时你眼中的希冀就一直留存于我心底。法国的旖旎浪漫，配你的性子便很好，读书，写字，去看铁塔和古堡……

离开之前，我将你我的婚事在电话里告知了父帅和母亲，父帅说很好，让你等战乱平息回再回四川见他们。母亲让我那只翡翠手镯送给你，这是顾家传代的信物，先前一直放在我这里保管，现在，就该交给你了。

婉婷比你前一天坐上飞机去苏联了，她知道你要去法国，让我转告你一句——万望珍重。

法国银行里有一个用你的名字开的账户，很久之前就开好了，原以为我们会一起去法国，现在，也只能你先去了。

识卿，我们分开得太久了，这一次，恐怕又要你等我了。

……

看完信，识卿的情绪慢慢平复了下来，萝拉递过来一个锦盒，打开里面正是那只翡翠镯子、识卿接过来，将它戴在手上，在灯光下发出优雅绚烂的光芒，她的眼泪再次无声无息地落下。她自然记得，逾明对她说过的话——“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不明不白地等我。识卿，你放心。”

识卿能够想到顾家的伯父伯母知道这件事之后的犹疑，毕竟当时她和白靖那一场轰动上海的世纪婚礼已经让她的名字家喻户晓了。她不知道逾明费了多少力气才说服他们同意这桩婚事，可他在信中只有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更加让她感念他的好意。

萝拉坐在身边感叹道：“中国人有一句话，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顾将军忠于祖国的热血，对爱人体贴的真心，是真正的英雄！”

识卿的心口绞痛着，头脑中一阵眩晕，萝拉的话音刚落，她的胃中一片翻腾，终于受不住干呕了起来。萝拉忙帮着她轻轻拍背，递给她一杯水道：“展，你是第一次坐飞机吗？喝点水休息一下，飞机上没有医生，只能让你受苦了。”

识卿点点头，便不再说话，她的头还沉沉的，只靠在飞机的窗边，望着外面的云层渐渐被抛到身后。

再见了，上海。

再见，逾明。（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