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面的人看来，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顾逾明和白靖会这般心平气和地共处一室。就连他们自己都没有想到，虽然常常有人将他们两个相提并论，但除了之前匆匆几次见面之后，两人便再没有机会见到过。而现在，两人却都不约而同地对对方有了一种交浅言深，惺惺相惜的敬意。

顾逾明的面上难得地露出了些表情，他端起茶杯，淡淡道：“担心倒是大可不必。”

白靖一愣，旋即又明白过来了，顾逾明看着清清淡淡，无欲则刚，可骨子里却同他一样透着一股骄傲。在心爱的女人面前，其他男人的担心都是没有回转余地的，想至此，白靖便也一笑置之，不再理会。

白靖走时，顾逾明亲自将他送到了门口。出门前，他突然转过身来，问顾逾明道：“识卿与我完成了婚礼，你不在意？”

顾逾明的眼神清亮，语气毫不扭捏：“不在意。”

“你想过外面的人会怎么说？报纸上的新闻会有多难听？”白靖显得有些咄咄逼人。

顾逾明想了一瞬，一字一句道：“一年前，我答应过识卿，要接她回家。世间的口舌比刀剑锋利，流言更比炮火伤人，我只想永远是她遮风挡雨的那道墙，让她不再颠沛流离。”

白靖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还是没有说话，点了点头便走出了杏园的大门。

又过了半个月，这半个多月里，识卿日日呆在书房里静心翻译，这些资料既然有用，她便想着尽快翻译完成，哪怕一天也不想耽搁。于是日日吃住都在那暖阁中，外面发生了什么，上海的暗流如何涌动，局势一步步的紧张，识卿都不在意，她是一个极专注的人，既然答应了白靖，便一心一意地想要做好。

潇湘日日伴在她身边，见她这般废寝忘食，劝过几次没有效用，便也就想方设法地炖些补品送去书房。在这白府里住着，虽然一开始进来时潇湘怕死了那个白靖，她甚至还想过，要是白靖对小姐不好，她便冲上去，大不了拼个你死我活。可住的时间久了，潇湘却觉得那白靖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小姐写字到夜深了，冷茶冷铺的，有时她未想到的，他的手下都一声不响的做了。

这些日子，识卿只觉得忙碌，精神倒是还好，到了晚上自鸣钟敲过十二声，她也就睡下了。睡之前，厨房里还专门送来一杯热牛奶，每晚皆是如此，不知道是不是这牛奶的缘故，识卿每晚都睡得安稳。

可她实在是睡得太沉了，就连窗外隐隐约约的炮火声，也没有把她闹醒。在睡意朦胧间，识卿只觉得有人在摇晃自己，她睁开眼睛，隐约的炮声猛地让她清醒过来。识卿透过窗户看向外面，只看见天边似乎隐现火光冲天。

潇湘面上的神情慌乱又紧张，她的握住识卿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小姐，开战了。”

偶尔有暗哑而巨大的轰鸣声伴着密集的枪声划破夜色的宁静，识卿猛然起身，随手换了衣服，走到了白府的前厅，却只有耀在那里。

“出什么事了？”识卿问道。

耀的身后站在一队人马，紧张地卫戍在堂前。他肃然道：“日本人到城外了。展小姐，白爷有吩咐，白府不在租界内，若是城破了，这里很危险，我们必须马上走。”

日本人像是知道了些风声，所以骤然提前了攻打上海的计划。就连白靖也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甚至还在识卿睡前的牛奶里放了安眠药。不然的话，他根本不可能将她还留在这里，现在天还未亮，情况不明，外面太危险了。

“白靖去哪里了？”

耀答道：“炮声刚刚响起，白爷就带着青帮的兄弟到城门口去支援了。”

识卿微想了想，然后上楼，收拾东西，动身，动作利索没有片刻的迟疑。

等她带着潇湘到门口时，早已有人将车备好了。枪炮声还在不时地从几个方向传来，脚下地面的微微震动让人的心也开始慌乱。

耀正要拉开车门的时候，识卿却拉住了他——“今晚守城的是哪支部队？”

耀一愣，却还是一五一十回答道：“是城外所驻的江北军旧部，顾逾明将军已经在那里了。”

枪炮声刚刚响起的时候，赵禹平猛地从睡梦中惊醒。他知道天元最近有些事情瞒着他，却没想到日本人这么快就已经打到上海来了。

他刚刚起身，书房门外就传来了桃儿慌乱的声音：“少爷，你听到炮声了吗？出什么事情了？！”

书房门猛然打开，他一路走到前厅，府上的人都被惊醒了起来，已是灯火通明。婉秋也由人扶着到了前厅。

赵禹平冷静开口：“不要慌，我们在租界里，就算日本人进城了，也不会也太大的问题。”

桃儿惊乍道：“日本人？这里可是法租界！日本人能放过吗？”

婉秋狠狠打断她的话：“你且闭了嘴，合府上下，只你这一张嘴么？”桃儿知道如今的婉秋厉害的很，虽有满心不忿，但瞧一瞧赵禹平的脸色也只好闭了嘴。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在这恐慌四处弥漫的夜里显得格外的刺耳。

“什么？”赵禹平沉着的神色骤然阴沉下来，“他是不是疯了？！现在外面哪里不是飞炮和流弹！”

放下电话，他吩咐备车，婉秋却叫住他——“你要去哪里？现在赵府很安全，日本人已经在城外交战了，外面随时都有可能出事！“

赵禹平盯了她一眼，道：“无妨。”他又向管家交代了几句，便向门外等着的车子大步走去。

婉秋一把拽住他，沉声道：“你自己也知道租界里面不会有事，即便你非要过出去，也得等到天亮，现在外面什么情况，我们都不明白，你出去就等于送死。”

赵禹平却不为所动：“正是情况不明，我得去看看。”

婉秋阴鸷的盯着他，抓住他袖子的手缓缓放开，她的嘴角透出一丝冷笑：“你是放心不下展识卿！”

赵禹平也不回头，答非所问道：“我若是死了，不是遂了你的心意吗？”

“你若是死了，就算日本人不动她，上海有的是想要她命的人。”婉秋冷笑道。

赵禹平本来要上车，此刻却慢慢顿住，盯着婉秋，一字一句开了口：“是，我放心不下她，所以你最好不要动这些念头，你知道我的，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识卿坐上白府的车出了门，此时的街道上，时不时擦过几片炮弹的残片，也不时有流弹和城里埋伏下的日本人打出来的冷枪。识卿坐的车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开得左摇右晃，一路上还要躲避飞机的轰炸，识卿坐在后座，一面安抚潇湘，一面强自镇定着，脸色却有些发白。

走了许久，坐在前面的耀终于道：“前面就是法租界了，展小姐不必害怕，但还未到安全区域之前请随时保护好自己。”

识卿点点头，她知道除了白靖带走的人手，留下的人不多却个个都是精锐，就连他最得力的耀，也留在了府中陪她突围出去。

刚刚过了外白渡桥，一阵密集的枪声骤然响起，前车窗上已经留下了一排弹孔，潇湘吓得尖叫起来。车子的前轮中了弹，猛然失控起来，前座的司机努力把握着方向盘，车子像是喝醉了酒的醉汉，在桥头左歪右斜，车里的人也被甩来甩去。

眼看着就要冲进江水中，司机猛地打转方向盘，随着一声刺耳的轮胎摩擦音，车子撞上了岸边的大树，堪堪停了下来。跟在他们后面保护的车却落进了江里。

司机立时转过头来，却看见识卿紧紧地将潇湘护在身下，白皙的额头却被磕破了。

“展小姐，你们怎么样？！”司机忙问道。

识卿努力镇定道：“我们没事。现在怎么办？要下车吗？”

坐在前面的耀声音有些异样：“不……不能下车。前面有人埋伏，现在下去就成了靶子。”

识卿觉得不对，忙探身查看，却发现耀的面色苍白，他的手紧紧捂着右肩，却任然血流如注，浸湿了他白色的衬衫。识卿抬头一看，他座位面前的玻璃上正好有一枚弹孔。

她慌道：“不行，你受伤了！必须要去租界找医生。”

耀费力道：“不要，埋伏……埋伏的人不会轻易出来，我们躲在这里尚算安全，等到天亮，白爷……白爷的人就会找到我们。”短短一句话，他的额头上已经浸出了豆大的汗珠。

识卿仍坚持道：“你的伤这么重，怎么可能坚持到天亮！我们将你背出去！外面天色这么黑，他们不一定能注意到我们……”

她的话还没说完，不远处就传来一阵汽车驶来的轰鸣声，接着又是一阵密集而又短暂的枪声。那声音离他们很近，透过车窗甚至还能看见些许火光，车上没有人敢发出声音。

过了好一阵，外面的枪声终于停下来了，却听见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下意识的抬眼看去，却在那一刻哽住了声音，再说不出一个字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