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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第七十章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

蔚蓝波涛浩瀚无垠,在日光下泛着点点浮金。

一艘满载二十余人的客船漂泊在海面上,就如同山间溪流中的一片落叶,随波逐流,摇摇晃晃,向着对岸的普陀山而去。

普陀山号称海天佛国,坐落于东海之上。岛上有四大寺,一百零六庵,僧侣千余人,香火鼎盛,佛光普照。

船程约莫两个时辰,起初是一片静寂无声,后来日头渐高,渐渐有虔诚的香客念起了经,亦有互不相识的船客彼此闲聊起来,还有顽皮的孩童不顾亲长的呵斥在窄窄的船舱里前后跑动,更有胆子大的小丫头,跑到船尾处,半个身子探出船外去撩拨游动的鱼。

那海鱼颇为凶煞,冲着白嫩嫩的小手竟一口咬了上来,吓得孩童哇哇大叫,一个不稳就翻下了船舷。

电光石火之间,一只月白袖子擎住她的领子,轻轻松松将她拽了回来——“当心!”

孩童的娘亲终于发现了这边的异样,停止了闲聊跑了过来,后怕地将孩童搂住:“乖囡,莫要乱动!你若是出了什么事,叫娘怎么办!”

看到女儿全须全影没受什么伤,她这才缓过劲儿来向恩人道谢,可看清了那人模样,不禁一愣——

头戴帷帽看不清面目的月白锦袍青年正盘膝而坐,口中念念有词,身子不动如山,仿佛方才出手如电的不是自己。

年轻的妇人犹豫一番,怯怯道:“恩公这是……在念经?”

一旁同样带着帷帽蓝衣青年低笑了声:“我大哥身子不适,所以只能背书分分心。这位阿嫂,还请看紧些孩子。”

妇人千恩万谢地拎着女童回去落座,不多时,那女童又摇摇晃晃地回了船尾。

蓝衣青年怪道:“小姑娘,你怎么又回来了?”

女童腼腆地朝着白衣人伸出了肉呼呼的小手:“大哥哥,这是我娘自己做的陈皮和酸梅。你如果晕船,吃些酸的能好些。”

白衣人一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童烂漫笑道:“我叫鱼儿。”

白衣人双手接过那油纸包,捡了颗梅子丢到嘴里含着:“谢谢小鱼儿,也谢谢你娘亲。”

海风吹开了帷帽前的白纱,鱼儿双眼睁大,忽然头也不回地朝自家娘亲跑了过去。

妇人嗔怪:“怎么又跑跑跳跳的?没个姑娘家样子。”

鱼儿兴奋不已,仿佛发现了什么秘密一般趴在妇人耳畔小声道:“娘,观音娘娘在咱们船上呢!”

妇人乐不可支地拍了拍鱼儿的额头:“傻囡囡,胡说些什么?”说着,她朝船尾望去,看到方才那盘膝而坐的青年已经摘了帷帽站起身,正朝自己微微欠身施礼。

清晨的日光洒了那人一身一脸,将他一袭月白长衫染上了一层金光,也照出了他清雅绝尘的俊俏面容。

鱼儿摇着母亲的胳膊连连问:“娘亲你看,那人是不是跟观音娘娘一样好看啊?”

……

初夏惠风和畅,普陀普济寺里,梵音诵唱阵阵,佛像宝相森严。

后山禅房里,玄衣老者正倚着榻上小几翻看着自金陵而来的厚厚邸抄,身着棕白短打的青年眼中隐隐带绿,殷切在他身边绕来绕去。

——“父皇,你看这个木鱼,像不像上个月我们在徽州吃的炖肘子?”

——“父皇,你瞧外边儿那石牌坊,像不像去年咱们在无锡吃过的酱排骨”

——“父皇,不是我错觉,我觉得这木鱼锤握起来就跟鸡腿儿似的。”

太上皇不胜其烦:“佛门清净地,见不得荤腥,你若是馋肉了,就带几个人出去吃

“好嘞!”话音落下,天香就向房外蹿,却险些撞到了门口侍立的金陵通政史葛丰。

“长公主殿下性情还是那么欢脱,”葛丰笑道,“臣这次特意给公主带了几十根甘蔗过来。”

“不错不错,有心了有心了!”天香向他比了个大拇哥,一溜烟儿地蹿出了房门。

太上皇忙叫顾全带人跟上去,而后重重地摇了摇头:“老大不小的人了,还当自己和小时候一样不成?”他忽然在邸报上扫到了一行字,顿时皱起了眉,“怎么,那冯氏离京了?”

葛丰答道:“是,冯大学士上旬离京南下,算算日子,也快到江南了。”

太上皇将邸报合拢,面色沉沉,心思不明。

天香奔出普济寺山门,如囚鸟归林猛兽出闸,禁不住大声欢呼起来,引得周遭香客纷纷侧目。

“闻公子,今日要到寺外去玩吗?”

身后传来了口音古怪的汉话,天香循声望去,看到了修眉俊眼的薄髭男子——正是与他们一道从歙县行来的朝鲜贵公子李龙祥。

天香顺口应道:“对,吃了半个月的斋,我眼睛都绿了!本大侠要去打打牙祭!”

李龙祥笑道:“那好,我们一道去吧。”

两拨人一路同行月余,如今也算相熟,天香便没有拒绝。

普陀山是为佛国,食肆多以斋菜为主,又地处海中,若是吃肉自是应以海货为先。两人简单合计一番,有了定计,踏过山门前的池塘小桥,向海边行去。

约走了一盏茶的工夫,便看到了海。李龙祥遣了手下去向渔民买些新鲜海产,天香则嘱咐顾全去寻个家什齐全的厨子来。

蔚蓝波涛浩瀚无垠,在日光下泛着点点浮金。

李龙祥问道:“怎么闻老爷没有一道来?”

天香随口应道:“老家来人了,我爹在和老家人闲聊。”

李龙祥没有多问,弯腰从地上捡起了石块,向远处的海面击去。石块在波涛上跳了几下,翻起了细小的白色浪花。极目望去,有众多客船满载着虔诚的香客正向普陀山驶来。

“真是香火鼎盛啊……”天香感慨道,“这段时日我住在寺里,眼看着日日香客几乎把门槛踏平。现下正是农忙时节,这一来一回就是一天工夫,吃不好,睡不好,只为了烧这一炷香。这是何甜的儿子——何苦呢?”

李龙祥双手合十朝着普济寺的方向拜了拜:“闻公子吃不到肉,就觉得肚子不舒服;他们拜不到佛,就觉得心里不舒服。”

天香又问道:“那李公子你呢,你们朝鲜没有观音佛寺吗?千里迢迢辞国而来,只为拜这里的观音?这两地的观音难道不是一个吗?”

李龙祥眼皮微垂,慢慢说道:“闻公子,其实,我是不信佛的。我们朝鲜,自□□大王开始,就尊儒排佛。”

天香更加不解:“那你……”

李龙祥抬眼望向远方,眼中露出缠绵的柔情来:“但我的妻子,却很喜欢佛教。”

渔船悠悠进了港,步下舢板,一袭月白长衫的冯素贞长舒了口气,心有余悸道:“在海上漂了这半日,现下总算是脚踏实地了。”

梅竹轻笑:“我还以为咱们打北边一路顺流下来,姐姐已经习惯了乘船,没想到还是受不了这海上波涛啊。”

冯素贞叹了声:“走漕河南下的时候好歹两边都能看到江岸,这大海一望无际,真叫人心里发慌。”

“二位公子,莫要挡路,船上还有人要下船。”后面响起了催促声,冯素贞却仍未缓过劲儿来,梅竹只得搀着冯素贞让到一边。

梅竹一边取了梅子喂给冯素贞,一边懊恼道:“早知道就该听曹当家的话,借用他们曹家的大船,好歹稳当些,免得你遭这个罪。”

“我连南直隶的官场都不愿意多打扰,怎么敢借他曹当家的东西?”冯素贞笑道,“曹当家是生意人,他曹家今年丢了贡墨的名头,对生意影响颇大,正想着找补。不然怎么新婚燕尔的,他就舍得跑去金陵四处活动?听他的口风,正在筹措兰亭雅会。我揣测着,他应想在今年秋闱之前宴请江南名士才子,重演兰亭流觞曲水的风流雅事,留一段佳话,好给自家的笔墨镀镀金,好歹保住这江南的市场。但他一介商贾,说话毕竟不响亮。梅竹,若我真是借了曹家的大船,这人情我该怎么还?只能靠我这独一无二的女状元、女大学士的身份了。”

梅竹恍然大悟,气道:“我说那姓曹的怎么缠着你唠唠叨叨说什么吴越文华兰亭旧梦,原来还存着这一分心思!果然无商不贪,竟想借着你的真心去交换利益!”

“这也没什么不对的,”冯素贞摇摇头,“若说他是贪,我撂下千钧重担,千里迢迢奔波而来,又何尝不是贪呢?”

梅竹辩道:“你对……那人,又没什么利用她得利的龌龊心思……怎么能算得上是贪?”

冯素贞哈哈一笑,话锋一转问道:“你和我出来这么些时日,单家会不会难为你?”

梅竹愣了片刻,很快应道:“姐姐不用担心,恩哥儿现在断了奶在学步,公婆巴不得我和你多亲近亲近,好央你把世文从辽东调回来。”

单世文自打长子单铭恩降生后就悄然辞家北上,投往顾承恩麾下,如今也有一年余了。

“这几年一年比一年冷,自去岁开始边关冲突不断。单家二老有此心也是正常——”冯素贞顿了顿,“那你呢,你想不想让他回来?”

梅竹垂首轻声道:“他争的是他的前程,我想不想的又有什么用……”

冯素贞微微蹙眉:“前程?他是侯府公子,去哪里不能争前程?禁军不成?卫所不成?为何非得赖在前线?”

梅竹面颊染上绯红:“……姐姐,他说,寻常武职无法封妻荫子,他想给我争个侯夫人,想给恩哥儿争个世子之位,这功名就只能去战场上寻。”

冯素摇摇头道:“这小子平素嬉皮笑脸的,倒是看不出还有这么份深沉心思——”她忽然又笑道:“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此言不谬。梅竹,你是个君子。”

梅竹大惑不解。

二人又闲聊了几句,和他们同来的船客已经走空,而后面还有数十艘客船正陆陆续续进港,梅竹不由得咕哝道:“这么多人啊……”

一旁挎着篮子的老者呵呵笑道:“这位公子,此刻人还算是少的,若是到了六月观音诞辰之日,你怕是连站的地方都没有。”

冯素贞闻言抬起头来,越过码头熙熙攘攘的香客,望向远处成片佛寺的翼角飞檐。

也不知,这芸芸众生中,是否有她想见的那一个人。

待冯素贞精神好了些,二人离了码头向佛寺而去。

西海岸面海背山,有天然的避风遮阳之处,又人迹罕至,不至冲撞了虔诚茹素的人,天香等人便将用餐之地选在了此处。

顾全扇了小半个时辰,那炉子里的木柴仍是零星几点火光,他一时沮丧,索性凑上前去猛地一吹。

“呼”地一下,火焰窜上了半尺来高,险些撩了眉毛。

顾全向后一跳,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心道:本就没了胡子,若是再没了眉毛,这可如何是好?

他缓过劲儿来,回头对厨娘道:“华嫂子,快着些!我家公子早就饿了。差事办得好,短不了你的好处!”

“好嘞好嘞!客官莫急,我手脚快得很。”厨娘连声应和,将准备好的作料扔进了油锅里,爆出了阵阵香气。

随从们已经在海边搭好了桌椅,菜一上桌,天香就毫不客气地抓了只蟹在手中,恶狠狠地将它拆成两半:“然后呢?你因为心有所属,所以宠妾灭妻,冷落了你温柔贤淑品貌端庄的正牌娘子五年?还把她赶出家去?李公子啊李公子,你们姓李的怎么都这没心没肺啊!”她不由得想到了她认识的另个“李公子”,一时咬牙切齿起来。

李龙祥苦笑一声:“闻公子,我自打出生以来,就像是闻公子你手里的这只螃蟹,被左右拉扯,身不由己。一旦哪方力量太猛,我就会被撕得碎裂。我的妻子,不止是我的妻子,她只是她的家族放在我身边的一枚棋子,也是撕扯我的一根绳索,”他眼底闪过一抹哀伤,“而我的爱妾,却是伴我长大的人。如果你是我,会舍弃自幼相识的情人,去亲近一个自洞房花烛才认识的陌生人吗?”

许是因他说得恳切悲凉,天香胸口一堵,如遭雷击。

李龙祥喃喃道:“但是后来,我才发现,我所谓的情人,也只是,另一根绳索罢了。我的妻子在感古堂里住了五年,我幡然悔悟后,去那里接她时,才知道,我的蒙昧竟将她丢在那样一个荒凉可怖的地方。我祈求我妻子的原谅,把她接回了家……”

“我问她有没有恨我。她和我说,她信了佛,她不会怨恨。她所遭受的一切,观音菩萨都看得到,菩萨会给她公正的结果——”他忽然收住了话头,“菜齐了,闻公子,来,我们先吃饭吧!”

华嫂子厨艺不错,把一桌子鲜物烧得色香齐备,颇为诱人,天香便暂时按捺下了心头翻涌的情绪,动起了筷子。

饭过五味,天香茹素多日自是吃得心满意足,面向着苍茫大海揉着肚子叹道:“眼前有美景美食,若是再有美酒美人,就堪称完美了!”她心思一动,不禁想起了那远在天一方的美人。

三载相思为故人,却只能相思相望不相亲。

她自嘲一笑,前世她心心念念了二十年,今生却如此敏感,听别人的故事,也总是被戳到患得患失的心旌。

“g,李公子,既是你娘子信了佛,为何你此次出来礼佛,不将她一道带出来呢?”

她扭头望去,却见李龙祥神色怔怔,眼神空茫,面上满布苦楚。

天香心头一紧:“尊夫人……她……”

李龙祥别开脸,一字一顿道:“我把她接回了家。我想好好弥补失去的五年,好好陪她,但是,但是,她在那五年凄寒里熬坏了身子,陪了我没多久,就离开了人世……”他低沉的声音渐渐转为悲泣,“那失去的五年,终我一生,再也弥补不上了……”

日头偏西,蔚蓝清透的海面也渐渐变得深邃。

冯素贞二人在岛上流连了一日,走过大半个岛屿,却没有看到天香的影子。

冯素贞怅惘道:“曹天瑞与我说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一个月,我们自金陵过来又花了些时日,许是他们已经去了别处。”

梅竹宽慰道:“公主一行人数不少,若是在此间住过定然会有人记得,现下天色不早,我们不如找个地方安歇下来?”

冯素贞叹了口气,点头同意了。

不料,二人打算在普济寺附近寻个客栈休息时,才发现了失策:明日就是十五,此时此刻,周遭都已住满了香客。

连着问了几家都是如此,二人已是饥肠辘辘,只得想着先寻个地方打尖儿再做打算。

夕阳西下,炊烟袅袅,到处是饭菜的烟火香气。两人走得疲累,索性就近挑了个清净的面摊。摊位里只摆着两张桌子,却擦拭得十分干净。

二人刚坐下,就听到“呀”的一声惊呼——“娘,那个漂亮的观音又来啦……”

冯素贞虚眼望去,认出了那个小小的身影:“小鱼儿,这么巧,你也在这里?”

鱼儿欢声道:“这是我家的摊位呀!”

冯素贞恍然:“原来你们不是香客,是这里的人啊!”

鱼儿娘也认出了二人,乐呵呵道:“前几日我娘家弟弟娶妻,我带着鱼儿去吃了喜酒,又买了些香料,今日才坐船回来的——二位公子,要吃面吗?”

鱼儿稚声抢道:“大哥哥,我家的斋面可香啦!”

冯素贞深深嗅了嗅空气中的鲜香气息,笑道:“好好好,那来四碗面吧。”说着,将碎银扔进了钱箱里。

鱼儿娘不疑有他,只道是二人还有其他朋友,便老老实实地下了四碗面。

待面上了桌,冯素贞方才道:“阿嫂,小鱼儿,现在也没别的客人,你们与我们一道吃吧。”

鱼儿娘顿时明白过来,赧然道:“哎,哪能和客人一道坐?”

冯素贞再三相邀,鱼儿娘想了想,自炉火间端出了些自己腌渍的酱菜在了桌上,赧然道:“小本经营,摊位上只有这些,公子莫要嫌弃。”

四人围坐吃面,自然而然地闲聊了起来。

原来这鱼儿娘本家姓华,本是陆上的庄户人家女儿,嫁给鱼儿爹后,夫妇二人共同经营着小小食肆。夫妻两个恩爱情深,又都是勤快人,凭着一手好厨艺把食肆经营得红红火火。虽没有大富大贵,也算过得殷实。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两年前,鱼儿爹染了急病撒手人寰。雪上加霜的是,鱼儿爹尸骨未寒,他本家哥哥就找上门来,强行夺了食肆。

“鱼儿她大伯说鱼儿是个姑娘家,早晚要嫁人,要不起他家的产业。他带着自家几个兄弟在食肆里霸着不走,还拿出他爹看病时我们签下的借据。我不得已,只得把先夫的心血让了人。”

华嫂子说得云淡风轻,冯素贞却听得难受:“阿嫂娘家没人了吗?不是有个哥哥,怎么不回家去?”

“我哥哥倒是疼我的,只是他势单力薄,无力和她大伯闹。我回家住了几个月,哥嫂便劝我再嫁个好人家,”华嫂子言辞一顿,“我实是不愿,便带着鱼儿渡海到了这普陀山。此间的师傅们心肠好,见我孤儿寡母不易,便允了我在山门外搭个斋面摊。普济寺香客不少,我母女二人也能凭此维持生计。”

冯素贞心生恻隐:“这世上女子生存不易,何况阿嫂还带着孩子,若是能遇到有缘的良人,也不失为解决之道。”

华嫂子温顺的眉眼间忽地闪过一抹坚决:“那怎么成?我还要想法子,把他爹留给鱼儿的食肆拿回来!”她转头抚了抚鱼儿的软发,“再说了,若真是那么做了,日后我又有什么脸面去见和我定了百年的先夫呢……”

冯素贞情知不好置喙,只能唏嘘不已。

华氏收敛了情绪:“唉,瞧我,唠叨起来没完。二位公子可吃好了?天色已晚,不知二位在何处下榻?”

梅竹叹道:“阿嫂,我二人尚未寻到住处呢!阿嫂知不知道哪里还有人家可以借宿?”

“这……这可如何是好?”

冯素贞忙道:“阿嫂不用担心。你们可是要收摊了?这些桌椅碗筷如何归置,可需要我们帮忙?”

“公子放着别动,免得脏了手——”华嫂子欲言又止地扫了两人一眼,“我虽赁居在此,但我是个寡妇,实在是不便收留二位……”

冯素贞和梅竹相视一笑:“若能得阿嫂收留,我姊妹二人感激不尽!”

“啊?”

……

日落西山,天香踏着一地金红回到普济寺时,太上皇正在禅房的院中用饭。见女儿一脸心事,他开口问道:“去哪儿了?”

天香醒过神来:“进寺拜佛,磕头烧香,和李龙祥聊了聊他们朝鲜的佛教,嗯……一起吃了顿海货。”

太上皇停著顿了片刻:“香儿,你可知那李龙祥是何人?”

天香皱了皱眉:“不是个闲散王族吗?”

太上皇淡淡道:“朕在歙县初遇他时便遣了人回京,去鸿胪寺查了下他的名讳。龙祥,是当今朝鲜王幼时用的名字。”

天香一惊:“他是朝鲜王?”

太上皇微微颔首:“朕本意只是为了摸摸他的底细,看看他是否真的是朝鲜国的贵族,却没想到——”

天香追问道:“会不会有错?”

“鸿胪寺送了画像过来,应是不会错……”见天香这紧张模样,太上皇犹豫了阵子,清清嗓道,“近日来朕看你和那李龙祥似乎很是聊得来 ……香儿,就算朕不情愿你和那冯氏不清不楚,也更不愿你千里迢迢下嫁异邦王族。”

天香张了张嘴,半晌没说出话来。

自家老父这年纪一大把了,怎么还满脑子风花雪月呢?

无言片刻,天香换上了嬉皮笑脸道:“看来,那‘冯氏’在父皇心里还有点分量嘛,居然还不是垫底儿的。”

太上皇脸色一黑,扔了筷子拂袖而去。

天香对自家老父再了解不过,因而不以为意,复又陷入了方才的深思之中。

李龙祥此番专程来普陀山,是因为在亡妻的遗物中,发现了她誊抄的诗句:“……匹马骄嘶石路斜,观音洞口踏烟霞。普陀风景差相似,只欠潮音小白花……”

他特意赶在亡妻忌辰前来了普陀,待超度法会过后,李龙祥便会扬帆北上,回到那已经没了伊人的故国。

天香猛然想起来,前生主政的那十年里,曾向朝鲜下过一道册封的诏书。

那是一道册后的诏书。

彼时张绍民还曾细细为她讲了朝鲜朝廷中的云诡波谲,解释说朝鲜王正是为了制衡朝中几派的势力才会在此时间立新后。

按照今生的时间推算,再过数年,李龙祥便会有新的王后。

天香心里又堵了起来:前世的李兆廷,今生的曹天瑞,还有这化名李龙祥的朝鲜王,或是为了子嗣,或是为了旧爱,抑或是为了权衡,他们都选择了再娶。

看来,这世间从一而终的深情不移,当真是少见啊……

她回屋拣了笔墨出来,想给冯素贞写封书信,却悬腕良久,由着墨汁自笔尖滴落,洇污了一片。

她惘然一叹,丢了笔,抬首望向空中的明月。

时近五月中,一轮明月升到天心,照得夜空一片澄明。

普济寺外的小小院落里,冯素贞抱着鱼儿在月下乘凉,给她讲起了嫦娥奔月的故事。

“……那嫦娥虽成了仙,却更加思念人间的情人。后人有诗云: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冯姑娘,”华嫂子自灶间端了水出来,“来洗洗脸,解解乏吧。”

冯素贞谢过华氏,侧头笑问道:“小鱼儿,你喜不喜欢这月亮?”

孩童点了点头。

“想不想把这轮月亮捧在手心里?”

孩童用力地点了点头。

冯素贞自盆中掬起一捧水来,端至孩童眼前。

一轮明月在掌中轻轻晃动。

在孩童惊喜的轻呼中,众人齐齐笑了。

冯素贞将手中明月倾入了鱼儿的手里,转身净起了脸。

眼见得她一点一点洗去了脸上的妆粉,华嫂子啧啧叹道:“我就说世上哪有这么俊俏的男子,冯姑娘当真是个美人儿啊!”

待冯素贞洗完脸,小鱼儿从屋里举着个物事哒哒跑来:“小姐姐,你给我讲了故事,我请你吃东西。”

看清了鱼儿手中的东西,冯素贞面色一变:“甘蔗?!”

“这里居然有甘蔗?”她急切问道,“此物渴水却最不耐涝,海岛淡水不丰,竟然能出此物?”

鱼儿摇了摇头:“这是前几日一个阿叔给我的!”

“前几日?阿叔?”冯素贞心头怦怦直跳,不禁追问了句,“是什么样的阿叔?叫什么名字。”

鱼儿挠了挠头:“就是一个留着胡子的阿叔,他讲话腔调古里古怪的,我也没听清他姓什么。”

冯素贞心底顿时生出了期盼来:“他是一个人吗?还是好多人?”

“好几个人呢!他身边还有一个爱吃甘蔗的闻小哥哥!”

果然呐!

冯素贞不觉提高了声调:“她、他们现在在哪儿?”

鱼儿挠了挠头,朝自家娘亲望去:“我娘去给那个小哥哥做了几顿饭,他们现在在哪,我也不知道……”

华嫂子见冯素贞眼神焦急,茫然道:“他们原是住在普济寺里的,但几日前一齐离了岛。走之前,那闻小哥还赏了红封给我,夸我菜烧得好,只遗憾这岛上没什么好酒喝,让菜少了几分滋味。问我愿不愿意随他一道起行,与他烧几道下酒菜。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敢应,左思右想,还是辞了。只是,他们要去哪里,我也是不知。”

冯素贞心头的火苗渐渐熄了。

她紧赶慢赶,还是堪堪错过。

冯素贞抬头望向夜空中的明月,久久一声长叹,转头轻声道:“阿嫂,你都给她烧了哪些菜?明日,也为我烧一桌吧。”

冯素贞在岛上又逗留了数日,在普济寺中反复打探,问遍了码头上的船家,仍是没有得出天香的去向,终于绝了心思。

离开前,梅竹迟疑道:“姐姐,我听说这普济寺的平安符最灵验,我想去求个平安。”

冯素贞点头应了。

不多时,二人离了普济寺,登上了返程的客船。

来时满怀希冀,去时心底空空。

客船仍是拥挤不堪,冯素贞却无心关切自身的不适,手中握着一截鱼儿赠她的甘蔗,怔怔望着不断翻起碎金乱玉的蔚蓝波涛。

“姐姐,这船是往宁波府去的,咱们去宁波府去寻?可咱们人少势单,若是再没找着可怎么办?”

冯素贞老神在在:“那就继续找。”

梅竹犹豫再三,仍是开了口:“姐姐,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冯素贞闷声应道:“都开口了,那就说吧。”

梅竹吞吞吐吐:“你说公主她,会不会,后悔了?”

冯素贞蹙眉抬眼:“怎么说?”

“你看,她自晓得你去了李家便不与你写信,而后去参加了曹程婚礼也不与你说,现在又与那不知什么来头的朝鲜人四处游玩——人生不满百,世世代代得以延续,总是绕不开婚育之事,我……我不是怀疑公主品性,我只是、只是替你担心。”

冯素贞沉默良久:“梅竹,我不知她悔没悔。但不管她怎么想,我都得寻到她,问个明白。”

梅竹苦笑:“可现在,我们该去哪儿找她呢?”

冯素贞沉眸望向茫茫天际,空空如也的胸口忽地腾起了一团火。她咬了咬牙,铿锵说道:“她不是想喝酒吗?咱们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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