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这几年来，陶子耕第一次发现，夜晚的出云城这么沉重，比他想象中的重得多，就跟那个名字一样压在他心上。他们三个人走在黑夜的巷道里，谁也没有先说话。陶子耕的木屋慢慢出现在三人面前，由一个黑点变得清晰，屋里的烛火熄灭了，夜筝应该已经睡下了。

陶子耕没有径直走过去，而是选了旁边的一条小路：“我们去后面的屋子吧。”那后面的确还有一间小屋子，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储物库。

“这件事情，你不想让夜筝姑娘知道，是吗？”荀芷问道。

“没有这个必要。”陶子耕这样说着，算是承认了。如果白群真的会在十数天后，灵气耗尽而死去，那么夜筝也同样会消失，他不想在这个时候再去引起她的情绪波动。

“在哪里说都可以，你说出来就可以了。”姜砚一脸无所谓的表情。

……

穿过园圃，三人站在屋前。陶子耕去拨动插销。因为太久没有打开这间屋子，木头已经腐烂了，只需要轻轻拨动几下，就会掉下来，根本锁不住门。但陶子耕还是煞有介事地打开了插销，推开了门。

扑面而来的粉尘，呛得三人捂住了口鼻。举目望去，房间里也只不过是一张床，一张桌而已，连书本都随意地堆放在地上，纸卷散了一地。

“凤栖山上好像并没有这间屋子。”姜砚捡起了他脚边的一张纸，纸面泛黄，墨迹也已经很老旧了。姜砚粗略看了一下，这上面写的是天纪十年雍州旱灾的事情，下面还附着一个红色钤印。

“这里是我长安的书房。”陶子耕说这话的时候，好像分外怀念，“这些都是我以前写的。”

“天纪八年……改弦易张？”荀芷拾起身前的一本书，上面写的是天纪年间九夏皇朝废除与增添的制度法令。

姜砚与荀芷还在忖度这里面的因果关系时，陶子耕忽然后退一步，笼袖俯身以拜，甚是庄重地说道：“在下陶子耕，表字上林，曾任九夏皇朝，东林书院，凤阁令。”

“凤阁令？”姜砚吃了一惊，“你是朝廷的人？”

“不过我早就已经辞官了。”陶子耕说道，“我曾经就读于皇室的东林书院，后又任东林书院要职，我原以为我一生都会待在那里，没想到这么早就离开了。”

“可是这跟山河图又有什么关系？”姜砚问道。

“山河图上的画，是我那位谪仙好友所画。他赠与我的时候，曾经嘱咐过我，不要随意在画上动笔，我起初不知道为什么。”说到这里，陶子耕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直到我画出了白群，我才明白，我的心性不如他澄澈，用山河图创造出来的东西，都会染上我心魔的邪气。”

姜砚愣了一下，说道：“白群是你创造出来的？”

“是。”

“那他为什么还会把你困在山河图里？”

“我可以创造他，但他的思想和所作所为都是自己的。”陶子耕解释道，“这一点我控制不了。”

“既然这样，那那个沁水到底是……”说到这里，姜砚猛然想起了他曾经看过的一个物件，就在凤栖山的那座小屋里，那封没有寄出去的信，上面写着“沁水”两个字，“我想起来了，我见过这个名字，在那封信上。荀芷，你早就知道了？”

荀芷摇了摇头：“这是我猜的。既然你是那间屋子的主人，那那封信的事情你肯定也会知道。那位沁水姑娘跟你们的关系一定匪浅吧。”

姜砚猜测道：“那位沁水姑娘，是你真正的妻子？”

陶子耕没有直接回答。他寻了张椅子，擦去了上面的灰尘，，坐了下去，深深叹了一口气，好像终于把背负了很久的重物卸了下来：“我以为我再也不会跟其他的人提到这件事了。沁水，她的全名是薛沁水，是当今九夏的绪宁公主，昌平年间，嫁给了武安侯。”

绪宁公主？

是那张告示上面写的？

“那么这一直在重复的这一天就是……”

“是沁水出嫁前的那一天，昌平一年四月廿七日，也是我离开长安的那一天。”

……

天纪三年，长安，东林书院，考生应召。

陶子耕，时年十二岁，士家出生，院试第一，引起朝廷内外文官派系轰动，所行之处皆有人侧目私语。

应召前来的考生散了之后，陶子耕随着人群往外走去，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拉到了一旁。

“上林兄，今年诗社联赛，你又是榜首，真是恭喜，不过，你也要给我们这些人留点机会吧。”说话的人穿着东林书院的衣袍，头上戴着一块方巾，胁下夹着书卷，年纪看起来与陶子耕差不多大，但是讲起话来却很老气横秋。能与这些同辈中的佼佼者一起在东林书院读书，并非因为其他，而是因为他是晋灵帝的儿子，当今九夏的四皇子。

陶子耕知道他的身份，连忙要跪下去行礼，忽然被四皇子拦住了，半弯的膝盖停在半空中，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上林兄，我不是早就说过了，见到我不用行礼？”

“可这里毕竟是英才殿外，而且邓夫子也在里面……”在众目睽睽之下，陶子耕不敢僭越，如果被什么人看到了，定罪也是未可知的，“四皇子，你有什么事吗？”

“不是跟你说不要叫我皇子了？”

“四皇子，这……”

“陶子耕，你再说一遍？”

“……薛瑾。”陶子耕与四皇子从小一起长大，知道他的脾气，所以只能顺着他的意思，连名带姓的一起叫了出来。但是我为臣子，又哪能那么顺心随意，哪一次与你会面不是如坐针毡？这书院里有多少人想要讨好你，你难道不知道吗？况且以后你甚至可能是这整个大荒的君王，我真能与你一起称兄道弟吗？

这些话，陶子耕当然没有与薛瑾说过。薛瑾的性子比较散漫，对这些君臣地位看得轻，陶子耕几次三番蝉联东林书院诗社榜首，他自然十分钦佩，平日里对陶子耕也像是对自己的兄弟无异。

薛瑾将陶子耕拉到一边，哭丧着脸说道：“上林兄，这次你可要帮帮我，出了*烦了！”

陶子耕见薛瑾着急的模样不像是作假，一面奇怪有什么事是皇子做不到的，一面问道：“薛瑾，你别急，出了什么事？能帮的地方我一定帮。”

薛瑾拍着自己的手心，来回踱步，就像个老学士一样：“好，上林兄，这可是你说的，这事你一定要帮我，不可以推辞！”末了，薛瑾又补充了一句：“这是命令！”

陶子耕见事态如此严重，连忙正了正身子，说道：“义不容辞。但是，到底是什么事情让你这么慌张？”

“是小魔头来……啊！”薛瑾惨叫一声，被身后一个孩子扑翻在地。那孩子也穿着东林书院的院服，只不过看起来还要比薛瑾小上一些，皮肤雪白，一张脸蛋清秀可爱。

“四哥哥！”那小孩搂着薛瑾的脖子咯咯直笑，幸好周围的人已经走光了，不然四皇子这狼狈的样子传出去，又要在下人间传笑个一年半载。

薛瑾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那小孩仍是抱着他的脖子不肯放，挂在他背上晃来晃去，陶子耕只觉得自己一直遵从的纲纪受到了冲击：“四皇子，这、这、这是……”

“这是老五沁水。”薛瑾一边掰开小孩的手，一面说道，“是个小魔头。”

“我才不是小魔头呢，四哥哥你又瞎说，当心我告诉母后你欺、欺、欺……哇！”说着说着，那小孩居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陶子耕跟薛瑾两人手忙脚乱地哄了好一阵才哄好。

陶子耕擦了擦额上的冷汗，饶他是诗社第一，也不会讨好孩子：“这，这是五皇子？”

那小孩听了，愤怒地抬起脚在陶子耕的白面布鞋上踩了一脚，说道：“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你什么时候听说过有五皇子？只有五公主！”

五公主就五公主，这么蛮横做什么？哪有公主这个样子的？陶子耕在心里腹诽，但嘴上还是说道：“啊，啊，失礼，真是失礼，但是五公主为什么，打扮成这个样子？”

薛瑾连忙说道：“沁水要来书院读书，她要来书院读书！”

陶子耕连忙回道：“可、可是邓夫子不是说不收女子的吗？就连皇室也不收，这不是邓夫子的底线吗？”

“所以，母后居然同意，同意她女扮男装来东林读书！”薛瑾打了个寒战，好像已经预见了未来的惨况，“母后让我多照顾照顾沁水，可是我哪里会带小孩？”

“那……那大皇子呢？”

“父皇一直让大哥在鼎轩楼读书，你又不是不知道，怎么可能会让他带着沁水玩……”

“那……那二皇子呢？”

“二哥接到沁水读书的消息以后，前几天就动身去雍州，跟羽林御的将军学功夫了……”

“那……那三皇子呢？”

“上山祭祖了，至少要一个月才回来！”

陶子耕此时终于感觉到事态的严重了，他严肃地看着薛沁水，而薛沁水也转头眨着眼睛看着他，她虽然年纪小，但是公主的傲气还是有的，薛沁水箍着薛瑾的脖子，指着陶子耕，嚷道：“我才不要你们照顾呢！我自己能行！”

“老、老五……快把手放开……我要被你掐死了……我……我喘……不过……气来……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