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姐儿这样说话，一点都不顾及别人内心的感受，李汇昌心里那股无名火腾地窜起来老高。可是转念又一想，已是下半夜，如果和她因为言语不和吵起来，也惹得别人家不得安宁。岂不是“光着腚上房泥脊--对不起四邻么？”他只得强忍着压下来，压低声音央求三姐儿：“天不早了，有啥事咱明天再说啵，赶紧困觉好不？”憋着一肚子火躺下，心里又挂挂着大蛋子，李汇昌如何能睡宁乎？下半宿身子就像烙烧饼一样，一直地翻来覆去。

大寝晨，李汇昌早早地一骨碌爬起来，也顾不得三姐儿摔摔打打，翻白眼、使性子，又一径跑到学校去。他摸摸儿子的额头，只是觉得稍微有些湿漉漉，但热度却已经降下来。伺候大蛋子吃上饭，稍一停顿又哈上药，眼看着他已能爬起来下床活动，李汇昌彻底放下心来。他仍挂切地问大儿子：“你的感冒是咋引起的？”

大蛋子道：“这次感冒，我也不确定是咋引起的？这一阵子赶上季节变换，天气忽冷忽热的一直拿不准。一霎热了，衣裳穿不住；一霎冷了，衣裳又来不及加。我一个人住到学校里，吃饭也不熨帖，想吃就做点，不想吃倒头就睡也不觉着饥困。倒是最近，得有一个多礼拜了，我一直试着身上不舒坦。当时也不觉着能咋着我，这两天却越来越厉害，才觉着难受的要死，浑身没劲动弹不了，连要死的心都有了！”

李汇昌夺过话头：“大蛋子，不许胡说！你才多大点年纪，一点感冒发烧的病，就能死人么？大蛋子，我可跟你说，你这样可不行！一个人独立在外生活、工作、学习，首先得学会照顾自价，不然你咋能坚持下去，咋能让我放心呢？要不这样，从今天中午开始，你还是跟着我回家去吃饭；饭菜不一定得多么好，但是能一家人在一起，一日三餐能按时吃，这样对你身体有好处！”

大蛋子却摇摇头，很坚决的语气：“爹，我知道您疼我，可是我实在受不了俺娘那唠叨。您在家还好些，您不在家的时候，我一点想家的念头都没有。恨不得现在就离她远远的，离得越远越好，省得让俺娘见着我生气。”李汇昌心中明白家中的矛盾症结所在，只是自己实在无能为力去解决，已知说服不了大蛋子，只得不断地摇头叹气。

他嘴里喃喃道：“大蛋子，都是爹不好。这些年辜负了你，也对不起你亲娘！这些年让你跟着爹没捞着好处，还受牵累不少，你那倔脾气和爹的一个样，只认死理。自家认准的事情，即使八头牛都拽不回来，真是随我，一点也没差了爹的种。不过话说回来，你这个样子也不知好还是不好？年轻人总之是社会经验少，总以为自己啥也知道、啥也明白，不碰两回南墙，不经历两回挫折，永远不知道老人家说的话是真理。像你这样爱钻牛角尖，说不定将来哪一天要吃亏呢？”

听着爹爹开始唠叨个没完，大蛋子不愿听他多讲，就站起来在屋里走两圈。于是转个话题道：“爹，听人家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看来这话一点不假。我试着身上好受多了，还想坚持着去给学生们上几堂课来。”

李汇昌吃惊道：“哎吆，大蛋子，你这样不行啊！才退下烧去，还是得再歇两天，养足了精神才能去上课。不然的话，恐怕坚持不下来呢？”大蛋子听不进爹爹的话，还是想勉强坚持坚持，去讲一堂课试试。

李汇昌摇摇头“大蛋子，你还是听爹的一句话吧：身体试着行不行，只是其中一个方面。如果你感冒不好利索，就这样硬撑着去给孩子们上课，教室里又挤满学生，万一把感冒传染给他们可咋办？如果学生们传染上感冒，都病倒了，让孩子们跟着你受罪，岂不是更影响教学质量，你这样到底是爱他们还是误他们？”爹爹只这几句话，正说到点子上。大蛋子也觉着讲得有道理，终于听了进去，不再坚持去讲课。再加上自身也确实没好利索，觉着混身软绵绵的，脚底下没根，就央求爹爹到校长那儿去替他请天假！

按下大蛋子安心养病的事不表，回头再来说说刘医生。当他给大蛋子扎上针、看完病，李汇昌直把他送到朔易门小学门口。任何事情往往都这样，看似有偶然性，却又无巧不巧，李汇昌刚跟刘医生道声别，就碰到办事员小栾从此处经过。三姐儿在未被精简下来之前，曾经和小栾是同事，虽然他这个人心思比较难测，虽然三姐儿已被清退下来好几年，既然见面还得打个招呼。两人遂彼此敷衍几句，小栾问道：“学生们早已放学，都这个点了，李师傅还在学校里干啥呀？”李汇昌于是把大蛋子发烧病倒，请刘医生来给他看病的事，略微叙述几句。小栾又望着刘医生慢慢远去的背影，含糊其辞的应几声：“奥，奥，是么？”然后又假惺惺说几句宽慰的话，匆匆走了。

其实说到刘医生，也是满身的故事。他祖籍周村东北角的庙子村，家中亦是世代祖传的悬壶技艺，但没有王大夫那么神乎其神，在那个不大不小的村子里，也是受人敬重的人家。得着地利之便，刘医生年小时读过周村的洋学堂光被中学，哈过几年洋墨水儿，接受过几年正规的国学教育。刘医生自小聪敏，又刻苦好学，再得些家庭的熏陶，因此中医术上他在很年轻时即崭露头角。但是伴随“西风东渐”新思潮的影响，刘医生脑洞大开渐渐不安分起来，凭着年轻人的冲动，他抱持“师夷长技以制夷”，和“实业救国”及“要以吾血扭乾坤”的理想，决心东渡倭子国。学习钻研现代西医学技艺。以期回国后报效国家，拯救黎民于水火。

听说儿子要东渡日本求学，刘医生的父亲老刘医生不禁大惊失色！他却是个抱残守缺的主儿，从小接受的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的旧式教育。他对任何事物的认知，也就抱持着“门前雪、瓦上霜”的心态，再加上世道不宁，谨小慎微惯了，胆子小的比针尖还细。更对任何新生物态和未解之事，一概秉持拒之门外，全盘否定的态度。当初之所以送儿子进周村的洋学堂光背中学念书，老刘医生初意不过是让儿子认识几个字码儿，会写几个字，照抄药方时不致出错，以致弄出人命来。再即是让儿子接受几天教育，将来好接过自己的衣钵，把家里的医馆传承下去，显耀一下门楣，其他的倒并没想得多么长远。

谁料想，儿子在外书没念好，心思却先变坏，受到外人的蛊惑，竟要去学旁门左道的西医。想到儿子要远离故土漂泊天涯，将来的一切生死难卜；再想到在儿子身上倾注的心血和投资，可能要打水漂，老刘医生就五内俱焚起来。他大动一番心思，又和老婆一番计议，为堵住儿子的去路，先拖住儿子的身心，就急急托媒为他寻下门亲事。直待吹吹打打把新人娶进门，已暂时稳住儿子，让他一时半会走不了，老刘医生的心才稍稍放宽一些。

年轻的刘医生毕竟受过新式教育，新思潮新观念已入心胸，眼界和胸襟跟他老子的代沟巨大。虽然父亲给他娶房媳妇以期拖住他，但仅仅凭着开一个小医馆，能有个稳定的收入、够个温饱，关起门来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已远远不能满足刘医生躁动的心。他还是念念不忘，日思夜想着出国走走看看，去独自闯荡一番。

刘医生新婚的妻子，虽是个缠足的乡下女子，却也是个开化之人。其深明大义、心胸远大亦非寻常女子可比。刘夫人闻知夫婿留洋的想法，却不做哭哭啼啼的小儿女状，也抱持着支持的态度。她反倒积极筹措起陪送的嫁妆款，又变卖部分财产，亦不顾已有身孕，亲自送夫婿到青岛，眼看着他登船东渡始洒泪挥别。老刘医生弄巧成拙，人算不如天算，眼见着是儿媳妇送走了自己的儿子。虽是心里万分的懊恼，却也无话可说，只能暗暗的生闷气。

刘医生绝非敷衍塞责之辈，他的目标很远大，流连倭子国几年，他牢记理想，确实也学些真本事。待他从倭子国学成归来，现实却很骨感，到处是军阀割据、到处是战火连天、到处是民不聊生，没有一方静土，致使英雄竟无用武之地！理想的风帆尚未扬起，即有触礁碰壁的危险，刘医生实业救国的理想，一时也壮志难酬。

刘医生因为东渡倭子国求学的事，又伤到老子老刘医生的心，父子间的关系就有些不睦。儿子学成归国后，行为更加的乖张，爷俩之间的代沟就更深了。老刘医生在乡下，头戴瓜皮帽，身穿长袍马褂，脚穿线纳的布鞋，做事谨小慎微。而刘医生却头戴礼帽，西服加身，不务正业地到处胡转悠。他和人讲话时，常常旁若无人慷慨激昂，大有天下不平事甚多，我欲为天下人铲之的气概。言谈话语中，还时不时蹦出些，叫人听不懂的洋字码儿。尤其可恶至极，老刘医生又发现儿子像中了疯、得了邪，竟皈依洋教。这些更了不得，更不见容于老刘医生！刘医生是晨也祷告、晚也祷告，却放着现成的祖宗排位、诸位大仙不拜，礼拜六或礼拜天非得大老远跑上一二十里路，从庙子村跑到周村马路街的尖顶房子里去跪拜、唱诵。张嘴闭嘴就是“主啊......阿门”之类。

在社会动荡中，刘医生虽留过洋，开拓过眼界，却暂时无法找到合适的职业，无法实现自己的抱负。他又不安于在乡下的现状，与老子的关系也紧张，在乡下已经无法立足。且刘医生在倭子国留学期间，刘夫人孤守婚房已为他生下大儿子，三口人坐吃山空，正面临着生存的危机，而基督又不会主动给他送上门牛奶、面包来。此时刘医生迫不得已，为着三口人的生存而为稻粱谋，先收起那套不切实际的救国救民的幻想，经朋友介绍来到济南的教会医院做了名医生。

半殖民地、半封建时代的底层中国人，接受教育的机会很少，绝大多数处于文盲半文盲状态。而刘医生却是留过洋，有文化也有真本事，土里毕竟埋不住真金，他的医名竟传到山东省政府主席韩复榘的耳朵里。乱世之中，军阀也需要延揽人才为其服务，况且韩复榘也算是很有抱负的人，就从教会医院直接拔擢刘医生到自己身边，做了贴身保健医生。

说起当时的山东省主席韩复榘，也不容易用三两句话说完，这是个身世复杂，在近现代史上俱有传奇色彩的人物。韩复榘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中，在早期被蒋介石以“违抗军令，擅自撤退”罪名枪毙的，最高阶国民党将领。我们许多人听说过相声中的韩复榘，一次他到齐鲁大学校庆演讲，未开口威风凛凛、斯斯文文，大有学界泰斗之状。一张嘴原形毕露，信口雌黄、粗俗不堪。搞得满座师生愕然、哗然、昏昏然。

“诸位、各位、在齐位：今天是什么天气？是演讲的天气。开会的人都来齐了没有？看样子来了大概有个五分之八啦。没来的举个手吧？很好，都到齐了；你们来的很茂盛，敝人也很感冒。今天兄弟召集大家来训一训，有说的不对的地方，大家应该相互谅解。因为兄弟和大家伙比不了，你们是文化人，都是大学生、中学生、留洋生；你们这些乌合之众是学科学、学化学的，都懂七八国的英文；兄弟我是大老粗，连中国的英文也不懂。你们是笔筒里爬出来的，兄弟我是从炮筒里钻出来的，今天到这里讲话，真使我蓬荜生辉、感恩戴德。其实我实在没有资格给你们讲话，讲起来就像、就像......对了，就像对牛弹琴。”

正当听众哭笑不得之时，韩主席又提示性地交代：“今天不准备多讲，先讲三个纲目：蒋委员长提倡的新生活运动，兄弟我双手赞成。就是一条行人靠右走着实不妥，实在太糊涂了！大家想想，行人都靠右走，那左边留给谁呢？还有件事兄弟我想不通：外国人都在北京的东交民巷建了大使馆，就缺我们中国的，我们中国为什么不在那儿也建个大使馆？说来说去，中国人真是太软弱了！第三个纲目就是看学生们的篮球赛，韩复榘痛斥总务处长道：要不是你贪污了，那学校为什么这样穷酸？十来个女学生穿着裤衩抢一个球像什么样子，多不雅观！明天到我公馆再领笔钱，多买几个球，一人发一个，省得再你挣我抢，有伤风化！”三个纲目讲完，韩主席扬长而去，但不知韩主席归去是靠右走还是靠左走，靠左走是否能找到他的官邸？

其实韩复榘的种种不堪，那只是曲艺家们的艺术加工，属一家言。这是对韩复榘在日寇铁蹄践踏我大好河山时，作为主政山东的地方大员，只因个人与蒋介石之间的私人恩怨，不能为着民族大义而只为保全自己的个人私利，作出的极端讽刺。当一个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作为前朝事已经过去几十年，如果回过头来再用淡定的心态，更客观、更辩证的眼光看待同一件人和事时，就不会再用线性的、单向的思维来褒贬他。民国时期由于常年军阀混战，军阀头子普遍非常在意自己的嫡系部队，视其为保命的本钱。当然，在抗日战争开始之后，在山河破碎民族危亡面前不顾大义，依旧不愿让自己的嫡系部队遭遇伤亡，违抗命令、消极避战，韩复榘确实是一个典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