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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第四节)

刘医生名兆康,字全愈。中西医兼修,确实非常人可比,是个有真本事的。但此人一惯为人谨慎,又非常低调内敛,他不开门行医,不是自己至亲的人,或是信得过的人介绍来的,一般不接待。刘医生神龙见首不见尾,很少与陌生人打交道,世人难窥其真实内心,唯闻其名而已。因此大多数人对刘医生不了解,甚至不知晓他,而李汇昌却早知刘医生手段,故王大夫一提起他,李汇昌就转忧为喜起来。

李汇昌又从王家胡同回头向西走,来到朝阳街的北头,再顺道向南走到头,穿过东西向的油店街即来到保安街。保安街的北首接着油店街,南头连着丝市街,从油店街到丝市街之间,又有四条东西走向的小胡同。从南往北依次是劳家胡同、姬家胡同、尚家胡同、马家胡同,周村街人简称他“劳姬尚马”胡同。这四条胡同在周村大街的东侧,也是位于老周村城区的核心位置,已不知有多少年,是依最早居住于此的主人家的姓氏命名。这些小胡同,一直承载着周村街的风风雨雨,见证着周村街的兴兴衰衰。

已到了吃晚饭的点,从北头往南走过来,却仍能听到第一条马家胡同里,传出叮叮当当的敲击声。李汇昌的脸上浮起个会心地微笑,他觉得这叮当作响的声音,是如此的熟悉、如此的悦耳、如此的美妙又如此的悠远。这些年,李汇昌一直走背运,有好久没听到这些敲敲打打的声音,如今又听到她,就好像这些声音从来没离开过身边。这声音就像一首首舒缓的音乐,一切又从心底重新升起,穿透自己的耳膜而送进自己的心房,萦绕着自己、温暖着自己、抚平着自己,而使自己深深地眷恋着她。

马家胡同有几家做铜器皿的作坊,家家都是几百年祖传的技艺,他们制作的铜锅、铜盆、铜瓢、铜盘、铜碗、铜钵、金银锔等,都做工考究、技艺精湛。李汇昌晓得,从前周村街那些讲究的人家,有钱有势的主儿,每每都到这马家胡同来订定铜器皿、铜家什用。记得当年自己家里使的铜盆、铜水瓢、铜火炉、铜火锅等,就是从马家胡同的作坊里定制的呢。连自家铺子里用的算盘坏了,都是找这马家胡同的人镶的铜边儿,还有数十个算珠儿也是铜做的,拨拉起来很有质感。家里冲茶的壶子,上边的金银锔子也是找这里锔的。屋里用的洗脸盆、盆架子也是铜做的,只不过用的时间长久,铜架子发暗发污还有的地方殷殷透出绿锈,看不出铜的本色了。但铜架子的端庄、大气、工稳,确非其它家什具可比。

想到此节,李汇昌突然不自觉道:“可是呢,真是活见鬼了!这些年,自家使的那些漂亮考究的铜家什,都到哪儿去了呢?一件一件都跟长了腿似得,怎么说不见忽然就一件都看不到了呢!难道那些铜家什也通灵性?主家不好了,自价也偷偷地隐藏起来,真是不可思议!”他心里随即又想到,“听说五七年公私合营的时候,这马家胡同的铜器作坊,不是有些整合到齐东乐器厂去了吗?怎么今天经过这里,还能听到小锤敲击铜片儿的声音,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窍门?”然后他又摇摇头:“这些年家事、国事,各种政治运动一件接一件,哪一件不把自己折腾的七晕八素够呛,怎么还有心思去操心别人家的事儿?”

刘医生家住在从北面数第二条的尚家胡同里,这却是个独立安静的小四合院。带半截乳丁的黑漆大门紧闭着,李汇昌揭起门环敲几下,里面随即传出一个老气横秋的声音:“谁呀?”李汇昌没搭腔,仍使劲敲几下。大门终于“吱呀”一声闪开条缝,接着露出半个脸面来。开口问道:“你找谁呀?”李汇昌看着这个人的相貌,才十几年不见,变化太大了。于是小心谨慎地说:“我是朝阳街北头的王大夫介绍来的,来找您给我的孩子看病。”那个人听后,也不赘言,拉开只容一个人进出的门缝。说声:“进来吧!”李汇昌侧着身进到院子,看来这个刘医生对王大夫很信任,对她介绍来的人,一点都没有怀疑的意思。

进到屋里,李汇昌简单明了地介绍大蛋子发烧的情况和症状,刘医生也不多言,只是点几下头,看来对病症心里已有数。他从靠墙的一排架子上,拿下个阔口的玻璃瓶,再用一把小勺舀出几粒药片来,数好后倒进一个小药袋里,在纸袋上仔细地写好服用剂量再递到李汇昌手里。叮嘱道:“我给孩子打完针后,一定记得要遵照这上面写的,按时按剂量服药。”刘医生又稍稍准备下,一个小铝盒里,盛着几件打针用的东西,用白布包好夹在腋下。两个人走出院子后,刘医生反身关好大门,再小心翼翼地从里面锁死。

李汇昌在头里带路,两个人相跟着往北走,他开始暗暗地观察起刘医生。嗯,看起来保养得不错!经历过三年大饥荒的人都知道,那时候的人普遍营养不良,个个身材瘦削,街上几乎见不到胖子,而刘医生偏偏是个胖子。刘医生个子不高,浑圆的身材,滚圆的脑袋像是直接镶嵌在躯干上,竟看不到脖子,颌下还垂一缕花白的胡须。他的鼻梁上架着副塑料框的老式眼镜,两只镜片一圈一圈也是又厚又圆。刘医生长得确实奇葩,像是一堆圆堆垒在一起,一眼看上去令人难忘。

穿过油店街,又顺着朝阳街往北走。看刘医生走得太慢,像肉球似的忽悠忽悠走不动,两个人的心态不一样,李汇昌又不好催促,不免暗暗着急。李汇昌的本意是躲避三姐儿的唠叨,加之又想大儿子了,才跑到朔易门小学去看大蛋子。因为住家离得学校近,所以没骑自行车,谁知正碰上大儿子发烧,就忙着给他找医找药,不知不觉竟走了这么多路,耽搁这么长时间。李汇昌心中又开始后悔:“早知道骑辆自行车来啊!如果是骑着自行车,载上刘医生回去,能节省不少的时间呢!”

终于磨磨叽叽来到朔易门小学,天色已暗下来,却看到三虎子站在大蛋子的屋门外哭。李汇昌心里一阵不安,忙问三虎子:“你哭啥?”三虎子说:“俺娘看天不早了,叫我来找你回去吃饭。没找见你,却看到俺大哥哥躺在床上病得厉害,心里害怕就哭了。”李汇昌用手摸摸三虎子的头,说道:“你看这孩子,就知道哭,我这不是给你哥哥去找医生来么?你先回去啵,给你娘说一声,待一会给你大哥哥看完病我就回去,省得她瞎嘀咕!”

走进大蛋子的小黑屋,看来刘医生也被难闻的气味熏到,他立即皱起眉头。昏黄的白炽灯下,照着屋里凌乱的景象,刘医生示意李汇昌扶起病人,大蛋子的脸面像死人一般蜡黄蜡黄的。病人神色昏沉而鼻息浊重,嘴里呼出的热气带着股腥臭味,刘医生倒也见惯不惊,这样的病人包括比这病得还厉害的,这些年他见的多了去。刘医生只伸手在大蛋子的额头上试试,确实滚烫得厉害;又伸手捏开大蛋子的嘴巴,左看看右瞧瞧,舌苔很厚,舌头上紫赤相间。再伸出食指、中指、无名指搭在大蛋子的胳膊上把把脉,脉相涩滞难平。刘医生又从上衣大兜里,掏出个听诊器挂到脖子上,把大蛋子前胸后背细细听个遍。

刘医生放下听诊器,顺手往上推推眼镜腿儿。言道:“这孩子病无大碍,是由内热外寒引起的伤风感冒。只是他先天禀赋弱、体质差,又长期营养不良导致的抵抗力差,感冒起来显得比别人厉害。”李汇昌听了频频点头。刘医生摇摇头,接着又说道:“从听诊器上听到的,似乎这个孩子的肺部很不好!虽然呼吸那么微弱,却仍能听到时断时续丝丝的杂音,似乎肺部不平实......”

听完刘医生的诊断,李汇昌不由得暗竖大拇指。由衷地说道:“刘医生,您真高明!我这孩子五九年秋天的时候,已经考上张店一所大药厂的技校,在复检查体的时候,说他肺部不好才给撵回家来。最后实在没办法,才托上人找到朔易门小学干的民办教师。”

刘医生揭开拿来的小铝盒,有条不紊的准备着,又让李汇昌帮着把大蛋子的裤子退下来,给他打上一针。然后刘医生有一搭无一搭和李汇昌说起话来:“刚才听你说,这孩子是从张店的药厂技校给退回来的?”李汇昌点点头。

刘医生道:“嗯,咱俩还真有些小小的缘分来。我家三小子也在张店的那家制药厂工作,当初是我动用关系才找去的。”

李汇昌忙道:“是么?”

刘医生的脸上却看不出表情:“不过我那三小子比这孩子大几岁,就在张店住着,已结婚有了孩子。可惜他游手好闲不学好,都是打小叫他娘惯得,如今也是好哈酒不正经干活......”李汇昌正认真听着,刘医生却忽然停住话头,可能是他觉得在陌生人面前话太多,自觉着失言就不再往下说了。而李汇昌却觉得,没有啥不对的地方,看来家家户户都有本难念的经!

刘医生把他那一套东西收拾利索,又叮嘱李汇昌道:“我给这孩子打上针,记得一个小时后按时按剂量给他吃上药,等他出透汗估计也就好的差不多了。记着,千万别闪着他,如果再招来风寒,重复感冒就不好治了。等这孩子胃口开了想吃饭时,就给他熬点面条汤或是稀饭哈哈,稠乎乎的就行。别着急吃干的,不好消化,还影响消化道功能。如果这孩子准兹感觉不行,明天我就再过来给他打一针,也好巩固巩固。”

李汇昌点点头,问道:“多少钱?”刘医生却不说话,只伸出两根粗短的手指在他面前晃晃。李汇昌心里一动:“咋着,两毛还是两块?不能,看来是两块!”原来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一般人看个病也就一毛两毛,有的还不要钱!而工人干一个月,累死累活也就二十来块钱,还得养活一大家子人,可刘医生一伸手就要两块,李汇昌觉得忒贵了!心里虽是这样想,却并没说出口,毕竟他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他心上立即就释然,这个看病贵,自然有他贵的道理,只要值得就行!李汇昌随即掏出两块钱递过去,看着刘医生仔细地收好,又一直把他送出学校大门口才回来。

回到小屋里,看到大蛋子静静地躺着,李汇昌在儿子的额头上试试,触手仍旧是烫。但看到儿子面上的表情有所舒展,呼吸也较前平稳,看来打一针管事了,始稍稍放心些。他开始替大蛋子收拾屋子,把写满毛笔字、铺满地面的乱纸屑,稍微归拢归拢,好腾出插脚的空来;又把煤油炉上的钢精锅刷干净倒满水,点上炉子开始烧水。李汇昌一边皱着眉头,把散发着恶臭的盆里的碗全部洗干净;一边不住地摇头,“宁肯给人家当儿、千万别给人当爹”,这话看来一点都不假!”

李汇昌一阵忙忙碌碌,炉上的水已烧开,他就着钢精锅把暖水瓶灌满,又把哈水的缸子也冷上水,准备待会让大蛋子吃药。看来打针确实见效快,只一会的功夫,汗水已顺着大蛋子脸颊、脖子冒出来,浸透他的衣衫。李汇昌见状,赶紧拧个温水毛巾,给大蛋子脸上、手上、身上到处擦擦。又把毛巾在温水里再摆一遍,第二次给儿子浑身擦一遍,耳边就听大蛋子嘴里尅尅拉拉半天,随后吐出许多黏稠的黄痰来。李汇昌道:“我儿这是要好了,吐出痰来就是排毒降火呢!”大蛋子咳咳啦啦费力咳出许多粘痰来,浑身又出透汗,确实觉得身上松缓不少。李汇昌又问饿不饿,他却摇摇头道:“不想吃!”

李汇昌道:“咳,不吃饭咋行呢,身上哪来得抵抗力?要不,我就着钢精锅里的半锅开水,下碗挂面咱爷俩吃点,我倒是觉着饿得慌了!”刚才看着大蛋子发烧,李汇昌心里着急难过,跑来跑去地忙活不觉着怎样。现在大儿子好些,李汇昌放下心来,真觉得饥饿难耐起来。他忽然又说声:“大蛋子,你先等等,我去去就来!”话音未落先跑出门去,只一小会儿的功夫,已捧着大把的紫苏叶回来。李汇昌重新点上煤油炉,烧开水先下面条让它翻几个滚,再把洗净的紫苏叶下到锅里,这两样熟得都快,只须翻几个滚就好。紫苏已把面条和汤水染得通红像血水一样,爷俩一人一大碗热气腾腾地哈下去,迅即都出了一身汗。原来在刚才进来出去忙碌时,李汇昌早瞅寻到学校的院子里,有一大片紫苏。他知道紫苏有清热、散寒、解毒的功效,于是想到这个也许对大蛋子有好处,光清汤寡水地哈面条汤,不如放上点紫苏做添头有滋味,所以跑去采了不少回来。

大蛋子吃完饭,过一会看看时间差不多,李汇昌又伺候他吃上药,临走时还不放心,又细细叮嘱一遍。当回到义学胡同时已是后半夜,三姐儿仍在等着他。李汇昌道:“这到多昝了,你咋还不睡呢?”

三姐儿满脸不高兴:“这不是给你等着门么?知道你在外头,天再晚你不回来我能睡么?那熊行行子又咋着?”

李汇昌叹口气:“嗯,感冒发烧得挺厉害!住的小屋弄得和猪圈似的,身上穿多穿少,吃饭饥一顿饱一顿的,他从来不知道自价打理自价。能不长病么?”

三姐儿道:“那个熊行子,弄两个钱腰里掖腚里藏,觉着和不赖似的,看来还早咧!”

听三姐儿又这样说大蛋子,李汇昌心里很不高兴。没好气道:“我那亲娘哎,咱不说这些行不?你还能不能闭上嘴叫人安静安静!”

看到男人不高兴,三姐儿心里却更不乐意起来。提高声音道:“咋着?一说到你那大儿,就戳到你心系子上,你看你回来一趟,伺候儿跟伺候爹似的!这多半夜才回来,我还没说啥来,你倒烦气起来,当初恁爹你还没这样伺候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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