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板洒泪回到周村，三姐儿虽不能跟着回李庄，但家里死了人毕竟是大事，她也非常牵挂，男人遂把情况又跟她原原本本说一遍。毕竟三姐儿接受几年党的教育，思想上比较贴近政府的指向，而且乡下的土地问题，对于她这样的城里女人，并没有什么切身的感受。

三姐儿道：“我刚跟你霎，回老家祭祖。你不是吹乎自己名下有多少亩地，将来买卖不好做，咱俩就回老家种田养老。谁知当天你爹、娘就把你名下的田产，都析分给二蛋子和她娘，这到也罢了，好歹还算恁李家的产财。这次更绝，房子、田产都分干净，变成别人家的东西，以后看你还有啥话可说？”

三姐儿这番话，不啻直接往伤口上撒盐粒儿，又像搬一块巨石压在男人的心口窝，重压得他有透不过气的感觉。李老板却无法辩驳，只得叹息道：“人不能太老实，不能一根筋行事。你看看咱大哥，他倒痛快，说走一撒手就走了，就不想想身后的父母和老婆孩，不替二位老人和孤儿寡母们想想。让他们咋过，让活着的人不是更痛苦吗？”

三姐儿道：“农村分田到户的事，以后会全面摊开，大趋势谁也无法阻挡！你倒是地主当惯了，不愁穿用，粮食吃不了都烂在谷仓里。你咋不想想无房、无地、无吃、无穿的农民的痛苦来？今后不光是农村，将来城市里的变化会更大，现在政府部门就经常开会，讨论工商业改造问题，这步棋具体怎么个走法？下一步就是听上面的指示了！”

听到三姐儿的这番言论，说不出为啥？李老板本来惴惴不安的心，觉得更是忐忑！现时虽是春末夏初，但他仍感觉浑身凉飕飕，不知该怎样去应对这变幻的季节？

五零年早秋的时候，三姐儿生下她的头胎儿子。小家伙长得虎头虎脑，团圆脸大眼睛，十分精神。三姐儿心底流淌着骄傲，对男人道：“你看，你快看，女随爷男随娘！咱儿长得铁像我的脸型，精神、好看！”

李汇昌却道：“我咋看着眉眼和鼻子更像我呢？”夫妻二人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沉浸在无比幸福之中。随后二人又商量着，给孩子取个啥名字好听。李老板道：“他上头已有俩个哥哥，大蛋子、二蛋子；这是第三个男孩，不如叫他三蛋子。这名字瓷实，好养活！”

“三蛋子？土煞了，死难听。你看，大蛋子都六岁了还赖唧唧地，瘦得像根洋火棒似得。是不是叫大蛋子叫的给缒住不长了？我这儿可千万不能再叫蛋子！”三姐儿死活不同意。

李老板只得又认真想一回：“今年是庚寅年，今年出生的孩子都属虎，虎虎生风、虎虎生威！咱这个孩子又长得虎头虎脑，要不叫他三虎子咋样？”

三姐儿很高兴：“行，这个行，这名字起得多威风！得叫他镇住上头两个哥哥，就叫他三虎子！”随即又对男人道：“你看，我的产假时间挺短，差不多两三个月就得去上班，以后叫谁给咱帮着看孩子呢？”

“嗯，这倒还真是个问题！咱俩都得上班，两家老的又指望不上......”李老板背着双手在屋里踱来踱去。他对三姐儿道：“要不这样吧？大蛋子已六岁，最近我看到朔易门小学秋季招生，到时候去给他报上名，让他去上学。然后咱再和胡大嫂商量商量，等你上班后再让她给帮着照看三虎子，你觉得咋样？”

三姐儿很高兴：“行，这主意好，两个孩子都不耽误！”随即又迟疑道：“大蛋子那熊行子身体太弱，一般小孩子到七八岁才上小学，大蛋子刚六岁就让他去学校能行么？我倒是觉着有些不大放心呢！”

李老板却道：“咋不行？你别看咱家大蛋子身体不好，但脑袋瓜子却着实聪明，超出一般小孩之上。闲时我在家教他些三、百、千，唐宋诗啥的，一教就会，一会即懂。这个你尽可放心，大蛋子上学绝对没问题！”三姐儿始放下心来。

夫妻二人盘算好，然后李汇昌领着大蛋子去朔易门小学报上名。开学季，早晨三姐儿送大蛋子去上学，他眼泪却叭叭地掉下来。拉着三姐儿的衣襟说道：“娘，中午放学后，你可来接我!”

三姐儿道：“才上半天学，学校离咱家就几步净远，我又得做饭又得照看你弟弟三虎子，哪有空来接你？你自价走回家不行么？”

大蛋子却哽咽着道：“娘，你不来接我，学我不上了！我在家照看弟弟，行不？”

三姐儿道：“那可不行！小孩子价哪有不上学的？好啵，只要你安心上学，到点我就来接你！”

三姐儿回到家，即一阵洗洗涮涮、忙忙活活。当她洗完一盆褯子，正往绳子上晾晒时，一个看上去比大蛋子大不少，有十来岁的小男孩跑进院子来。冒冒失失喊道：“姨，你是大蛋子他娘么？”

三姐儿急忙问：“啥事？”

那个学生说：“姨，俺班主任让我来叫你，恁家大蛋子拉裤里了。”三姐儿闻听，急急忙忙跑到学校，把大蛋子领回来。

原来，早年间学校课程极其简单，也不正规，一到三年级实行半日制学习。班级少，上学的孩子更少，一个班主任老师往往身兼数个班，身跨数个年级的工作。那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就是大蛋子老师教的高年级学生。课间休息时，学生们纷纷嚷嚷推挤着去上厕所，大蛋子又不会解裤腰带，一着急竟拉到裤筒里。

刚待安稳几天，大蛋子又感冒了，发烧、嗓子疼，只得再休学几天。三姐儿和男人直感叹：“大蛋子太娇弱，就和咱上辈子该他的，欠他似的？就盼着他可别再光闹恙殃，身体好好地能坚持下来一学期也行！”大蛋子的体质确实不行，一年到头不是长病就是闹恙殃，学习却没落下。他适应上学的节奏后，不用督促即能百分百完成作业，每次大小考试，绝对班级第一。

说话间就来到五零年底，已是滴水成冰、哈气成冻，天气异常的寒冷。店里没有顾客，伙计小周得以悠闲地倚在火炉旁打盹。这时，一个衣衫邋遢，头上遮顶破棉帽，胡子拉碴的高大男子却缓步走进“滙昌綢緞荘店”。惹得小周很不耐烦：“去去去，这里不施舍！没看到年底忙么？别站在那里影响买卖！”

那个高大男子没理会，却拖着疲惫的声音道：“小周，我来找俺叔。”

小周一愣：“谁是你叔？”

那个高大男子道：“滙昌李老板是俺叔。”

闻听有人找，李老板即从后边走出来，来人把破棉帽往脑后一推，李老板和小周却双双大吃一惊！李老板忙不迭道：“呀！二娃子，你咋来了？咋还弄成这幅模样？”赶紧把他让到火炉旁取暖，给他倒热水哈。

原来高大男子正是二娃子，因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又胡子拉碴，所以小周没认出来。李老板道：“小周，快去买三十个水煎包回来，要刚出锅最热的。”小周应一声，拿上钱颠颠地跑出去。

李老板问二娃子：“家里人都好么？”

二娃子道：“俺爷爷、奶奶身体还硬朗，但精神头大不如前；俺娘身体更不行，俺婶儿身体也一般，都在硬撑着。”

李老板又问：“庄里今年收成咋样？”

二娃子道：“今年还算风调雨顺，收成也不赖。但打仗了，公家征得公粮多些，剩下的粮食勉强够个温饱。”

“我这里实在忙，实在脱不出身，家里谁和你秋收呢?”李老板又问。

二娃子掉下眼泪：“叔，三祥子和大妮儿从学校回来，秋后就没再去上学。俺姊妹三个上坡，俺爷爷和俺奶奶，俺娘、俺婶子在家帮伙着干，都快累杀了！”

李老板闻听，内心是刀割般地难过，却又爱莫能助，也想不出安慰的话。想想哪有更好的办法？不由悲伤地叹息道：“三祥子和大妮儿属猪，他俩今年才十五岁，正是读书的年纪，却下来当壮劳力。尤其是三祥子，读书读得那么好，在咱庄里也算个文化人了。当初我还对他说：如考上高中，就让他们来周村读光背中学。如今看来，却是水中月镜中花般一场空了，真可惜了这俩好孩子！”

二娃子却道：“小叔，他们不上学没啥可惜的！您不知道，咱家是大地主，学校里没人会拿你当正人看，即使考上也不让你去念书。只是可惜他们年龄太小，细皮嫩肉又没经受过磨练，早早干活怕累垮了身子。”

李老板问道：“二娃子，你今回来有啥重要的事么？咋弄得这么狼狈？”

二娃子道：“前一会子，咱村里敲锣打鼓好不热闹！上头有人来动员年轻人参军，说是去朝鲜打仗，我也跑去积极报名，想参军报国来洗刷咱家的不光彩。心想：在前线即使被打杀，也算是报效国家、光耀门楣，胜似叫人看不起，也不能老让别人小瞧咱们家。可谁知，占了咱家南院的李怀仁和北院的仇富贵，他俩现在村里挺腰硬，村委就他两个说了算。李怀仁硬说我是地主崽子，出身不行；俺爹对抗土改，死不改悔；政府信不过咱家，俺无权去当兵！小叔，您说说：俺爹是俺爹，我是我，俺能有啥错？俺想当兵报国都不行，真是叫人想不通！”李汇昌闻听，竟是无言以对。

二娃子难过地低下头，过一会又抬起来：“叔，我来是想和您商量个事，您看咋着办好？”

李老板忙问：“有啥事？你快说啵！”

叔侄二人说话间，小周买水煎包回来。李老板对二娃子道：“快吃吧，趁热吃，咱边吃边聊。”二娃子也不客气，不管好歹地狼吞虎咽起来，李老板看着二娃子的吃相，难过地摇摇头。然后叹口气道：“唉，好侄子，你身上真有咱祖上的遗风，咱祖上就是打仗死的。咱不怕死，可是政府却不让你当兵，也只好夹起尾巴做人了。”

二娃子突然瞪起眼来，坚决地说道：“小叔，我想走，想离开咱村子。远远地躲到外头去，远离开那地方。”

李老板一愣，缓缓说道：“二娃子，他乡再好，却故土难离！走，你能到哪里去？”

二娃子直愣愣道：“北庄里俺舅姥爷真是个热心肠，自从给我说的王姑娘婚事没成，他老人家就一直挂挂着，成天和块心事似的。后来俺舅老爷又多方打听着，离咱李庄西边二十里地远的西植村有户张姓人家，家里只有两个姑娘没有男孩，张家大姑娘年龄也不小了，正是谈婚乱嫁的年纪，提出的条件却是必须“倒插门”。这个条件在农村中本就不容易达成，正在高不成低不就时，土改中她家又被划成地主成分，婚事就更不好办了。当俺舅姥爷和我一提，却正中我下怀。我心里觉着：咱两家条件倒差不离，谁也不用嫌弃谁，只要能躲开咱李庄远远地，倒插门就倒插门吧！小叔，我就想入赘张家，您看行不？”

李老板挠挠头：“二娃子，庄里咱家就你一个整劳动力，你走了家里那五十亩地咋办？你爷爷、奶奶谁管？”

二娃子道：“小叔，我不在家时，俺爷爷、奶奶总有人管，这个您大可不必挂心！至于那点地还不好办，到时我按时来耕、来种、来收还不行么？只要让我离开咱李庄就行，说死我都愿意！”

闻听二娃子说的那么决绝，李老板知道他在村里的压力太大，已是下定决心要离开。如果不顺着他的意思，又怕再和他爹似的一根筋，可就麻烦大了！于是无奈道：“二娃子，如果真是那样，可太累人了！你吃得消吗？”

二娃子道：“小叔，您甭多管，只要您点个头就行。”

李老板看二娃子饭吃得差不多，觉得再劝也无益，于是脸上露出个凄凉的微笑。说道：“二娃子，走啵，咱爷俩出去转转！”

叔侄来到街上，李老板领着二娃子去理发店理发、刮面，又到铭新浴池去泡澡。从浴池出来，二娃子到底是年轻，除去晒得黑，又恢复了高大、英武、帅气的青春气质。李老板不由得心中暗叹：“可怜了俺二侄子，可惜个好小伙子，生不逢时啊！”一路走来，李老板给二娃子买双新棉鞋、一个新棉帽、一条围巾。

李老板又告诉二娃子：“城里你小婶子又给你添个弟弟，叫三虎子，可出息了。回去告诉你爷爷、奶奶一声，让他们也高兴高兴。”

二娃子很高兴：“奥，小叔，我又添个小弟弟。别说，咱家还就是人丁兴旺呢！”

李老板还想领着二娃子回趟义学胡同的家去看看。二娃子道：“小叔，天已不早，路途又远，我得先回去了。还有，我跟您说的，和张姑娘的事就这么定了！回去我就告诉俺舅姥爷：答应张家，我愿去倒插门！”

李老板也不再勉留，就从兜里掏出三张崭新的纸币递给二娃子。说道：“这是十五万块钱，五万块给你爷爷、奶奶；剩下的十万，你自己留着结婚用。”

二娃子不好意思要，只说：“只要小叔同意我和张姑娘的婚事就行！”

李老板不容分说，把钱直接塞进二娃子衣兜里。又叮嘱道：“仔细把钱收好，不要弄丢！”然后叔侄二人匆匆别过。

李老板回到家，和三姐儿说起二娃子来过。听说二娃子要成家，三姐儿心里还替他一阵高兴；待男人又说起二娃子参军不成，和被迫入赘的事，三姐儿又替二娃子一阵惋惜。惋惜归惋惜，三姐儿却说不清又道不明，为啥二娃子这么质朴善良的好小伙，竟沦落到如此地步？

半夜里躺在床上，李老板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仍在为二娃子的事难过。三姐儿却是一觉醒来，看到男人仍在辗转反侧。问道：“你咋还不睡？”

李老板轻轻叹口气：“心里难受，睡不着！”

三姐儿道：“事已过去，就别再想它，想再多也没用！”李老板实在睡不着，又不想影响三姐儿睡眠，只得转过身去。二娃子此事正是：

素有伏波志，

徒怀定远魂。

奈何时不假，

落魄赘遐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