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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第二节)

棺材抬进李家老林,这个却是老舅安排人早已挖好墓穴。夜色中,周围树的残枝上挂几盏马灯照明,老舅指挥着把棺材一点一点放进墓穴,然后再调正位置;头前点上长明灯,又放进水碗,塞满五谷的瓦罐,简单的几件随身用品,接着就往墓穴里填土。

当晚即匆匆安葬了大哥,李老板内心有说不出的难受和不解!大哥的死,事起仓促,有无数个疑问在他脑海中翻滚,到底怎么回事呢?下一步又该咋办呢?男人们一个个灰头土脸地从坟茔上回来,偌大的院子,黑漆漆一片寂静,只窗棂间透出点荧荧的闪光,像鬼火似的阴森可怕。

吃饭时,李老板得空和大侄子伯俊啦啦青岛那边的情况。伯俊说:“到底是海滨城市,青岛那边的买卖确实好做!海边的人全都想得开,舍得吃、更舍得穿,舍得在衣服上花销,周村过去的葛、绫、绸、缎、绉就没个剩!”

李老板道:“伯俊,你终于挣出身子去,这些年也干出点名堂,往后还得好好干!”伯俊点点头。李老板又道:“你再看看咱庄里这一套,整天面朝黄土背朝天,累死累活都挣不出赢来,一点指望都没有。以后咱爷俩还得常联系,说不定哪霎周村街的买卖不好做时,还得指望你帮忙呢?”

伯俊大喇喇地说:“那行!小叔,你找我绝对没问题!”听这话音,已是满嘴的海边口味。

李老板终于按捺不住:“舅啊,我大哥到底怎么去世的?咋这么快,让人一点思想抵备都没有?”

老舅狠狠地喷出一口烟,然后拉长声调道:“外甥,这话说起来可长,不是三言两语、一时半会能说得明白,你就先静下心慢慢听我讲啵。就说咱长山县这一块,从马司令领头抗日起,就一直是老解放区;从早先的减租减息,到后来的土改,就一直没消停过。就说土改工作队刚下来那会,因国共内战拉锯,动作还不明显。直到打跑了老蒋,土改工作队的人又活跃起来,才加快了土改的进程。土改工作队的人到处走村串户,对那些无地少地的人进行调查研究,又宣传发动群众开会摸底。最后工作队的人已彻底摸清,我们这个地方到底有多少人口,家庭构成怎样?有多少亩土地,土地的构成怎样?有多少头大牲畜,有多少间房?又对土地按肥沃程度,划分成上、中、下三等;家庭按贫富程度,也划分出地主、富农、中农、贫农等几类。最近一个阶段,土改工作队的人就一直酝酿着,对土地进行改革的大事。”

“大舅,这些事我都有所耳闻,您就捡些主要的说啵。”李老板道。

老舅点点头道:“前几年土改的风声就挺紧,但因为仗打得厉害,国共又来回拉锯造成人心不稳,所以没怎么动。年前十月份不是建国了么?局势平稳下来,土改的动作立即大起来,过完年春耕前就开始了。你们家是李庄的头一号,一千五百多亩地全是良田;前后三个院落,房屋几十间,大小牲口十几头,而人数竟不到十口。所以就先从你们家开始,争取取得突破!”

李老板情绪激动起来:“老舅啊,那不公平!我们家的良田是多,可不是剥削来的,全是老祖宗为国家流血牺牲换来的!再说俺爹俺娘也是心地善良之人,在咱李庄从来没说剥削过谁,欺压过谁啊?”

老舅点点头道:“汇昌,这个我都知道,你家的情况我还能不了解么?可是政府的人,组织全村代表在村公所开了几次会,你大哥代表你家去开的会。会上就宣布你们家是大地主,要对你们家进行彻底清算,别看你大哥平时是个闷葫芦头,看上去像个哑巴,但那天会上他据理力争,说了很多反对意见。可是一些佃户、农民们不买账,他们有政府的人撑腰,就给你大哥开了批判会!”

李老板悲愤地道:“还有点王法吗?难道说句相反的意见还不行么?我们家的土地最后咋分的?”

老舅道:“既然想分,这个还不容易!他们早有计划,把李庄全村所有的土地相加,再除以全村所有的人口,这里面也包括你们李家大院的全部人口,这个倒挺公平,人均大概分不到五亩地。那些从前租种你家粮田的佃户,分到地后当场就把地契烧了。你们家在庄里的人口,满打满算也就十个人,分得约五十亩土地不到;又根据土地的肥沃和贫瘠,把这五十亩地划分到四五块地方。接着又把你们家的院子和牲畜也分了,原来长工们住的南院,已分给李怀仁;北边的车马院,现在是仇富贵住着。十几头大牲口和三挂车,除去两口犍马和两挂大车归村里集体所有,其他的牲口都分净了,只给你们家留得一辆小驴车和一头老驴。”李老板这才明白过来,怪不得今次一进院们,就看到南边饭屋前拴头驴呢。从前来家时,不是刻意到北院去,还真看不见大牲口。

老舅又道:“村里人群情汹汹,来你家分房产和牲畜时,你大哥拼死拼活地阻拦着不让动,又是李怀仁领着几个背枪的民兵,把你大哥拖出去一顿毒打。你大哥本是个死脑筋的人,苏醒过来后感觉万念俱灰。一时竟想不开,当晚上就......”

听说是李怀仁分去自家的南院,李老板愤愤地道:“怎么会这样,政府想为老百姓做事情,难道就不能睁开眼睛看看么?北边的仇富贵我不熟,咱是大户和他没有接触,听说他家是要饭流浪到咱李庄住下的。李怀仁我可是熟识,那熊行子打小不成器,过去那些年游手好闲惯了,又吃喝嫖赌把家产、田产终于败尽。老婆、孩子眼看着养活不起,在村里实在混不下去,他才跑到外头去当伪军混口饭吃。再后来日本人不行了,眼看大势已去,他幸亏跟着伪军队伍又反正。李怀仁在八路的队伍里实在吃不得苦,才又偷偷溜回村里。像他这种人能算老实安分人么?能算没有财产的农民吗?咋还给他分房、分地?”李老板越说越激动,声音越来越高。

老舅拿烟袋锅敲敲桌子:“嘘,声音小点!外甥,需防隔墙有耳,让外人听见可了不得!外甥说的也不是没道理,可咱得跟着形势走,像我这样的中富农,要不是大外甥出事,轻易都不敢登你家的门了。”

李老板实在忍不住,一下又哭出声:“我们家是有些地有些房产,那能是我大哥的错吗?那全是老祖宗保家护国九生一死挣下的产业!可怜我大哥,他一不偷二不抢三不霸凌,不与任何人为敌,身正影清又老老实实勤苦恳干,只想要保全个祖宗留下的产业也做不到,竟落得这样的下场。”呜呜呜,李老板越哭越悲痛,一时任谁劝也止不住。

看小外甥实在伤心,又劝止不住。老舅无奈说道:“外甥,你是个明白人!事已至此,我再劝你一句话:多哭无益!下一步先想想,怎样奉养好你双亲才是正道!也给你说点宽心的吧,你那宝贝儿子大蛋子不是不在庄里吗?应该不算这庄的人口,今回却老天爷开眼,竟也有他的份,分给他半个人的二亩地。”

闻听此事,李老板却大感意外,真地止住哭声。问道:“真有这回事?”

二娃子插嘴道:“小叔,那年您和俺新婶子一家三口回来祭祖,当夜里大蛋子不是爬上条几,把俺爷爷奶奶的插屏、摆设都打烂了吗?他们的人说:大蛋子对老地主斗争有功,虽暂时不在咱庄住着,但也算咱庄的人,因此分给他二亩地口粮田。就在孝妇河西岸边坡下,和从前俺爷爷析分给他的地小重合。”

李老板不由地叹口气,心里暗暗想道:“唉,怪不得国民党不行,共产党就是厉害!连这样的家务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李老板忽然又想起来:“大舅,您给二娃子说的对象咋回事?”

老舅摇摇头,叹口气道:“嗨,人随时变呀!你家好的时候,都说好,追着跟;你家不好的时候,墙倒众人推。当女方家听说你家被划成大地主成分,对两个年轻人的事就不热心了。再去说,连个口实都不给,竟关上院门不让进。”

李老板一阵不住地摇头,长叹一声道:“唉,造孽,真是造孽啊!咱二娃子这么出挑的好小伙子,品行俱佳打着灯笼都难找,孩子想老老实实从土里刨食过日子,竟也不得遂心。”又对二娃子安慰道。“也罢,还是缘分不到,缘分到了从哪里还找不到个好媳妇!”

大哥的事既已至此,还得直面现实,即使再苦再难也得活下去。第二天一早,家远的亲戚门陆续分头散去,李老板独自留下来,开始梳理规划下一步的生活。他对二老道:“爹,娘,俺大哥不幸去了,你们只剩下我一个儿子。二老年事已高,跟前又没个人照顾你们,生活实在不方便,再说我也不放心。不知二老能否听小儿子一句话:你们别在庄里待了,脱离开这伤心之地,老俩跟着我到周村去生活吧?这样咱都方便!”

老爹和老太太在庄里厮守一辈子,对这个家、对这方土地,早已经产生无法割裂的依赖和眷恋之情。即使大儿子没了,咋会光凭小儿子一句话,就动摇他们离开生于斯、长于斯,将来还要葬于斯的热土。二老似乎早已想好,早有默契。他们异口同声道:“一辈子在乡下待得习惯,俺两个哪里都不去。好歹还有块地,是打点粮食就够吃,今后俺俩准备自价种地,自价养活自价。”

李老板有些着急,抬高声音道:“咋那么死犟呢,二老年纪都大了,还能种几天地?你们如果跟着我去周村,由我尽心地伺候着,还能享几天清福!不是省得让我来回地跑么?”

老爹却摇摇头道:“汇昌,你的孝心我和你娘都领了,我们还是坚持哪儿都不去!有福,我和你娘享不了福;有罪,我和你娘却能受得了罪。再者说:金窝银窝,总不如自个的草窝。我和你娘还没流落到街头,总还有这几间老房子住着,够知足了!”

任李老板磨破嘴皮,再三再四地劝,老太爷老太太最后沉默以对,实在让你没辙。李老板无可奈何,只得对二娃子道:“你爹去了,咱也没办法。你已老大不小,是个成年人了,现在庄里就你一根顶梁柱,你还得学会咬牙挺住!”二娃子点点头。

李老板又道:“你看现在家里,北屋有你爷爷、奶奶;西屋有你娘,三祥子和你三口人;东屋有你婶子,大妮儿、二妮儿和二蛋子四口人。大家族全部九口人,老的老少的少,还有三个上学的,就你一个壮劳力,真得全指望你了!家里听说好歹还剩五十来亩地,又分成三四下里,到春耕春种、秋收秋种的时候,如我能赶回来就尽量赶回来。如赶不回来,你和三祥子、大妮儿就慢慢去干,别自己一个人全包了,也别让他们闲着。你弟弟大蛋子那二亩地,在孝妇河边上,浇灌便利别种粮食,可多种些蔬菜,粮菜兼顾还能俭省费用,自己也吃着方便。”

二娃子点点头:“叔,俺知道!这些年俺跟着爹,啥时种啥心里都有数。春种、秋收时您也不用回来,尽管忙您的就是。”其实二娃子明白:“小叔从私塾下来,就到周村街学买卖做买卖,他对庄稼活一窍不通,根本不是干农活的料。再说周村那边各种事也很繁杂,不容易得空,小叔虽是嘴上说到时赶回来,真到时候也别想指望着他。”

李老板点点头道:“即使赶不回来,我也会想法子帮衬家里。不知现在这五十来亩地,一年能打多少斤粮食?”

二娃子道:“咱家现在分得这些地是沙漏地,存不住肥,属中下地。好地亩产能打一百七八十斤,孬地也就收百十来斤,平均亩产一百五十斤撑破天。风调雨顺了,夏秋两季一亩地能收四百来斤粮。咱家五十来亩地,刨去菜地、棉花地,还有四十来亩地种庄稼。种得好,一年下来,估计能收个一万五六千斤粮。”

李老板不懂行:“二娃子,照你这么算下来,咱家收成还不少么?”

老太爷气呼呼的,只鼻孔里“哼”一声,懒得理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儿子。二娃子却道:“小叔,您不懂。这一万五六千斤粮食收上来,不全是口粮。刨除政府征收的公粮,还得留下种子粮。玉米种子平均一亩地三到五斤,也得二百来斤;小麦一亩地得二十斤种子,也得八百来斤;这两项相加就有一千斤种粮不能动。其它还得种些谷子、高粱、大豆等小杂粮,也得占地减斤两;再刨去养猪、喂家禽、养牲畜的饲料粮,着实已剩不下多少粮食。咱家九口人,一年能人均四五百斤粮食还得往多了说,将将够个温饱就不错。”

还是二娃子说得透彻,李老板才得明白:“当农民太苦了,靠天吃饭不说,辛辛苦苦一年竟不敢保证温饱,只祈求维持个最低需求,这还是在自家有许多土地的情况下。如对于那些少地、无地、到处逃荒要饭的人家来说,岂不更悲惨?”他又进一步想到:“中国社会终究是个农业社会,要改变人多地少或者土地不均衡的状况,要得到绝大多数老百姓的拥护,新政府就得平均地权,让人人得温饱这是大势所趋。土地改革是新政府的执政根本,看来谁也改变不了,只能去慢慢适应。像我大哥这样的悲剧,亦不过历史车轮滚滚前行中,碾压过之一点微末而已。”(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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