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吸一口气，打算潜过去探个究竟，穆谌先拍拍我的肩：“我去看看。”说罢一头扎进温泉里。

我望着咕噜噜的气泡移向远处，不自觉地提一提围在身上的浴巾：“当心点。”

须臾，穆谌一趟来回，冒出头来，甩甩脸上的水，手从水下举起，却是多了一个木盒。我将那木盒接过来，摇晃几下，里头有东西。

我从岸边衣服堆里扒拉出一支银钗，要将木盒撬开。穆谌提醒我小心为上，我便将木盒一翻转，一样利落撬锁，打开来，只冒出一团白茫茫的烟雾，并无毒气暗器之类。

我放下银钗，转回木盒，挥手扇退白烟，只见木盒中静躺着一卷竹简。可见这木盒密封性极好，不知泡在这温泉底下多久，竟没有一点儿水滴渗进去，竹简完好如初，连同上面的黑漆都不曾脱落分毫。

我将竹简展开在岸边，拧眉查看。穆谌凑在我肩侧，道：“这圈圈点点的涂鸦，莫不是有谁恶作剧？”

我将那看似毫无规则的涂鸦盯着看半晌，脑中噼啪打过一道闪电。分明是泡在暖和的温泉，我的体温却从指尖开始寸寸冰凉，直到面色发白：“穆谌，这不是涂鸦，这……”

我激动得连一个长句子也说不上来，穆谌见我浑身发抖，有些惊慌地贴近我。我冷静了一会儿，才哆嗦着道：“是先皇，她来过这儿，这是她很久以前设计的密码，我还看得懂！”

什么也不必说了，我将竹简连同木盒子带上，穿戴齐整迅速回到穆谌房中。

我一面让穆谌取出文房四宝，一面将竹简捧起来又看一遍。我不会看错，先皇的密文中，一定想说明些什么。可以想象，当年她过世以后，来到冥界，也曾逗留过一段时间，竹简密文，掩人耳目调查什么，最后将密文封入木盒，丢入深潭，因为那时候的潭水一片漆黑，还是无人敢接近的水怪老巢，她以为如此能销毁证据，可是千算万算，没算到有一天水怪会死，黑布隆冬的潭水变成温泉。

天意啊，如今让我给捡到了。

穆谌在一旁帮我磨墨，问道：“需要多久能破译出来？”

“不知道，需要一点时间。”

“可是黎皇过世那么久了，你有把握完成？”

“相信我的记忆罢，”我回首对他莞尔，“我喝下的那小绿水没有问题，我甚至能背出一万五千年前东泽的年度财务报表。”

穆谌除了相信我，别无选择。于是我便开始了这场破译战役，不知为何，新潮异常澎湃，仿佛有个天大的秘密要浮出水面。

可是穆谌不顾这些密文，将我的身体状况放在首要。每天盯着沙漏看时间，提醒我休息。我这身骨头劳碌惯了，一工作起来废寝忘食。穆谌便不高兴，硬是将我抱到床上。我蹙眉哀求：“穆谌……”

他不由分说，一挪身子压在我上面。我登时脸上烧红：“好好好，我错了，我知道休息……”

如此折腾，因而进度有点慢。

有时候不待穆谌提醒，我也破译得眼冒金花。这时便要抬头，看看俊逸的穆谌养养眼。穆谌时常在一旁写字作画，注意到我的目光，也会直勾勾地看回来。我俩四目对视，有一次我突然问道：“穆谌，你当真爱我？”

他疑惑：“你怎么又这么问？”

“确定一下。”

他搁下手中的狼毫，认真地道：“是，我当真爱你。要说从什么时候开始，大约是千年战争时候。那时我在云端远远地见过你一次。女皇啊，当真美艳动人，遗世独立。大约从那时开始，不自觉地注意你了。不过也大约是如此，你才一直单身。”他揶揄地一笑。

我抽了抽面皮：“即便我强势又蛮横，只准我吼你，不准你对我大声说话，你还是愿意同我在一起？”

“你别这样想，强势有强势的可爱，更何况，我知道你的温柔。”

我垂下头，不再说话了。

破译密文是件费脑的活计，我又得兼顾调养身体，于是有时候带到温泉边去，边疗养边工作。如此过了不知多久，一直到我身体完全恢复过来，整卷竹简才能收起。

我在破译过程中不断怀疑，结果与我的料想丝毫不差。到了这地方，先皇最惦记的果然还是艾华，果然还是她同艾华未完的缘分。这是一生无爱这一命格的破解之法，先皇破解了自己的命格以后，还调查出了如何让已成亡灵的自己回到阳世，并且保留这一世的完整记忆，因而早已回去了。

这对身体完全恢复的我，这一消息无异于锦上添花。我可以顺顺利利回家去了！不知道到时候旗风昭铎胖达他们一众人等看到活生生的我和穆谌时，下巴会掉到哪里。

我一想到，便会兴奋得掩饰不住笑意。

可是有一点，我打从一开始便瞒着冥界的人，不让他们知道我在做什么。

悲剧也由此发生。

这一天，不知谁向玉离通风报信。

我当时因着破译完毕，浑身酸痛，便将稿纸放着，拉穆谌一同去温泉边放松放松。正在路上边走边玩闹，我忽而想拿几颗糖去，便向穆谌说了。

穆谌给我一个暧昧不明的眼神：“还是上次那种糖？”

我双颊一红，喜滋滋蹦跶回来，推开房门，却见玉离坐在我平日坐的位置上，将我写成明文的稿纸摊开来，勾着嘴角饶有兴致地看。

她从稿纸中抬起眼，目光胶在我毫无血色的脸上：“我还以为你这几日怎么神神秘秘，原来在图谋这种东西。这在冥界，可是大逆不道的，而大祭司有维护冥界秩序的义务，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难道我回了阳间，你还能跑出去捉我回来?”

“不能，”玉离直截了当，“可你此时身在冥界，就得听从我的。”

我站直了身子，冷笑道：“你这出卖朋友得来的大祭司之职，做得还挺舒坦。”

玉离面色一沉：“老实说你并非亡灵，我不能伤你性命。不过穆谌……”

“这是我个人做的事，与他无关！”

玉离定定看着我，我猜她此时正想给穆谌安个罪名，可惜，她挖空心思也不可能找出穆谌知晓此事的证据。最后，玉离恼羞成怒一般，将稿纸和竹简一抛，捻起法诀，那两样物什在空中竟被一团绿火包围，唰啦一下，烧得纸灰也不剩。

燃尽那一张希望，只在瞬间，我瞪大了眼睛，眼睁睁看着，却做不了任何补救。

玉离，你果然够狠！

我双眼瞪得血红，正想朝她冲去，她却先一步闪身到我面前，五指按住我的额头：“我不能杀了你，否则这大祭司就没得当了。不过，我可以将你那些记忆抹掉。”

我从她指缝中，见到她魔鬼般的笑脸，紧接着我甚至来不及阻止一声，脑中轰一声巨响，我失去了知觉。

我迷迷糊糊转醒，周身温暖环抱，隐约觉得是穆谌抱着我。耳边却还有玉离的声音，思绪混乱中只听她假惺惺地说着“事故”两个字。

我闭眼假寐，强忍心痛，不知怎么同穆谌说出实情。穆谌，他比我更期待着早日回去，可是我已经想不起来关于竹简的任何东西。玉离狠毒，偏偏给我留下那稿纸和竹简被烧毁的那一瞬间场景。

我对不起穆谌，当时我如果将稿纸收好，或者有所备份，结局不至于如此绝望。“我可以将你那些记忆抹掉。”玉离阴毒的话语在我脑中不停回荡，远近飘忽地回荡，刺得头痛欲裂。意思是，我永远不可能用这个方法，和穆谌一同回到阳世去了。

永远不可能。

我躺在床上，装作昏迷的样子，强忍愧疚，指尖都不敢动，眼泪也要全部憋回去，不让穆谌发现我已经醒来。

而后房门开了又关，穆谌出门去了，我才吃力地撑起身子。

如果我和穆谌之中只有一个人能回去，我希望是穆谌。

接受现实，迅速作出对策，这是东泽女皇长久以来的修养。

我径直来到苍台，找到玉离。玉离见了我，兜头便是一句：“不好意思，你那一片记忆已经抹掉，不可能恢复。”

“我知道，”我正是有此心理准备才来，“我来同你商量一件事，可否让穆谌回到阳世？”玉离眸光动了动，我又威胁道，“我知道你如何虚情假意对待上一位大祭司，需不需要我找长老喝杯茶聊一聊？”

玉离对大祭司之位简直视如性命，当下拍桌而起：“你竟敢……”

“愿不愿意！”我的声音压过她，“条件交换，否则你也别想好过。我如今同死人没什么两样，不介意多拉一个垫背的。”

玉离权衡利弊，终是妥协了。

在冥界出入，身上需得有冥界的东西。这一点玉离咬牙切齿地叫我不要担心，只是要将穆谌这灵魂放回去还化出实体的方法，墨舞给了我一个远古咒术：剜心。只要我动手，剜下自己半片心脏，由玉离作法，便可让穆谌回到阳世，如平常人一般生活。

玉离解释毕，我想一想，却嗤地笑了。玉离脸上有些许惊疑：“你脑子糊涂了？”

“我清醒着。”我道，“我只是想到，我用一整颗心爱他，如今却只要半颗就能救他性命，还有些赚到了的窃喜。”（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