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压根儿没时间稍作反应，视线一黑，便入了水怪口中。水怪里头还是水，巨大冲击下，乍然四面八方冰凉的黑水翻腾向我，我浑身泡在水里，胸腔被挤得吐了一串气泡，腰间锦囊陡然绿光大作，我又得以呼吸。

那是辟水珠起了作用，我低头呼了一口气，一串起泡咕噜噜从我口鼻冒出去。四周黑糊糊，我不知被水怪吞到哪个部位，但也想着逃脱，便试着游一游。可惜我是只旱鸭子，思索着先伸手还是伸腿，手忙脚乱地扑腾两下，见到一点柔柔的光，便伸开手脚艰难划去。

我一心向光，结果还没见到出口，却先哐当一声似乎撞上一面墙。待我定睛一看，那墙却如琉璃一般，上面隐隐有些龙鳞般的纹路，咋咋呼呼的嚷叫声从对面远远地传来。

难道说，这是水怪的身体边缘？

既然如此，我只要捅破这一层就可以出去了！

我又吐了串气泡，思索着寻一件尖锐物什，伸手摸上头发，拔下一根银簪，比划两下用力一扎。

咔嚓一声脆响，约莫是那道墙出现了裂纹，却也因此令水怪吃痛，高吟一声冲撞起来，带起水流如漩涡般涌动。我根本稳不住身子，被激荡的水流簇拥着卷入漩涡中心，正在晕头转向之际，哐当一声，脑袋不知撞上了哪儿，瞬间昏迷过去，沉入黑暗的水底。

昏迷前有个身影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我费力睁起眼睛来看，是穆谌。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一睁眼，正平躺着，对着一块巨大的贝壳状墙面。

我那撞得七荤八素的*还未开始打转，倒是胸腔冲上来一股气，我腾地一个鲤鱼打挺，将肺中的黑水呛咳出。

我咳了良久，撑起半个身子，抬袖抹嘴查看此地。这是个从未见过的清冷之所，暗摸摸的能见度极低，除自己以外，只能看见这张床。说到这一张床，是一颗打开的巨大扇贝，隐隐有些荧光。

这儿视线极不明朗，我咳哑的嗓子喊了几声，空荡荡的无人回应。

于是待到状态好点儿后，我从扇贝中爬起，寻了个方向迈开步子。我一面回想昏迷之前的事，不知走到一处什么地方，前方终于有一点幽微的紫光。我既兴奋又疑忌，又走了几步，模模糊糊见到一条纤瘦的黑色人影坐着，手中那发紫光的物什，正是我的玄珠！

我皱了皱眉，小心走近，礼貌性地打声招呼。那人转过脸来，眼睛是竟猫一般地发光，吓得我连退两步。我稍微恢复镇定：“你是谁？为什么带我到这里？”

“我问你一件事。”她黄光闪烁的眼盯住我，“你怎么会有我的龙珠？”

“龙珠？”我道，“我听其他人都管那叫玄珠。”慢着，只有龙才会有龙珠，而眼前这女子，黄澄澄的眼，难道说——“你是那……”唯恐水怪二字唐突，我临时改口，“水龙?”

“算你反应快。”她将玄珠握在掌中，光芒顿时敛去不少。

这是水怪，这么说来这是她的老巢，也就是无人到过的忘川源头？

她向我走来，我无声地往后退，保持警惕，随时准备动手，却发现她的眼没有转动过来。

莫非，常年待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她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我退了几步站定，想起她方才提的问题，回答道：“我不知道那是哪儿来的，因为我的记忆被你吃了。”

她听罢，眼睛果然转了转，锁定我现在站的位置。

她不知道我发现此事，依旧有恃无恐地道：“你就是那个自愿送上记忆的？好久没见过这样的傻瓜了。”

我只能在心里冷笑。

我道：“所以，我近来也计划着来找你谈一谈，要回我的记忆。我知道这是过路费，所以，可否用其他东西来做交换？”

她顿了一顿，说道：“罢了，还给你就是。”

咦？她真是上岸就会给冥界带来灾难的水怪？不是应该更凶猛霸道一点吗，让我费尽心思才能得到想要的东西吗？

我正纳罕，却见她从一旁架子上取出一个绿莹莹的小瓶，向我抛来。我伸手接过，见那里头大半瓶绿油油的液体如星光般流淌。这是我的记忆，这么握在手中，感觉很是微妙。

“这龙珠怎么了？”她突然失声惊叫，“谁在上面附着了这么重的戾气！”

我从记忆小瓶中抬起眼，善心地问道：“这戾气，会为你造成什么不好影响吗？”

她将玄珠在掌中握紧，紫光敛去不少。她的轻叹如一缕细烟：“怕是人间，已成一片炼狱。”我听得一头雾水，能如此挂念人间，并不是残暴之徒，这与她冲上岸的样子完全相反。

我立在原地，她却抬头问我：“你还不走？记忆瓶已在你手上，你喝下睡一觉便能恢复了。”

我道：“那龙珠是我从阳世带来，不知有何目的，也许还得再借用些时日。”

“这原本是我的，只是很久以前，送人了。”她向我道来关于玄珠的前后故事。

这水怪名叫玲珑，是为保护忘川的天命而诞生。冥界法术皆以水为媒，这条忘川关乎整个冥界生死存亡，玲珑有忘川护持，法力自然高强。所以长老们对她又敬又怕。很久以前，玲珑犯了罪，终于让长老抓着她的把柄。

为维护法度过河拆桥，向来是那些老头的拿手好戏。长老们将她变成脆弱的水龙模样，永远禁锢在忘川。玲珑可以挣脱禁锢，但势必付出许多代价。其代价对她造成何等伤害，她不讲，她只说她不点灯的原因，一是眼盲不需要，二是不愿让人看见她现在的模样。

后来，有一名叫墨舞的女子不慎跌入忘川，玲珑也未曾加害她。但玲珑深觉龙珠在她身边已无用处，便将龙珠给了墨舞。墨舞得了玄珠，法力突飞猛进，不久成为冥界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大祭司。这秘密只有她们俩人知道，墨舞自然不可能说出去，玲珑在这牢笼里，千万年来没人同她说过话。是以无论长老还是玉离，纵使认得玄珠，也都只认为是墨舞的东西，也不想从我手上抢走。

我问道：“明明你有如此强大法力，为何受制于他人？你避世于此，只是因为你想这么做罢？”

“非也，”玲珑说道，“你忘了我所犯的罪？冥界都是死人，不能有情爱，我爱上不该爱的人，便成了罪犯。这等罪犯可能被驱逐出冥界，永生永世不得回来，可我是忘川水神，不得离开，于是连累了他。他一生都在冥界，成了他们威胁我的人质，命令我不得浮出水面。”

“那人是谁？”

“你可曾见过在忘川撑蒿的人？”那双黄澄澄的眼漫上一层水雾，“我变成这副模样之后，很快便瞎了，所以，”她回味似的闭上眼，“我永远只记得他年轻时候的样子。”

过了会儿，玲珑又睁开双眼：“他每天在忘川上巡逻来巡逻去，我不能浮出水面，便在水下陪着他游一段时间。可是我的身形同忘川水融成一片，也许他从来看不见我。可是我愿意，他也愿意，一天过一天，一年过一年。突然有一天，我发现他声音变老了。”

直到这一刻，我恍然明白，乔老为何执着巡逻忘川，被水汽侵染，老来得了老寒腿，也一如既往。他劝我勇敢追求穆谌，切莫等到老了，想跑想追都不能。

“可在不久以前，我没再听见那筏子划过水的声音。”玲珑又道，“我等得煎熬，便靠近他的屋子，却发现龙珠的气息。我记得那墨舞很久以前也离开了，同样因为爱上了人。她走时带上龙珠，我再也没感到龙珠的气息。我冲上岸，果然遭到攻击，虽然我眼睛看不见，但我嗅得到我的龙珠，所以能够顺利锁定你的位置。”

绕了一圈绕到我身上，我问道：“那么你抓我来，是为讨回龙珠？”

“我发怒是因为他死了，”玲珑突然严肃起来，“想问你，他是不是被那些人害的？”

“并不是。”我想起当时玉离还质问我乔老的死是否和我有关，证明她同乔老的死并无瓜葛。再者，大祭司对乔老和玲珑也知之甚少，否则也不用旗风调查这忘川源头的事。至于那群高高在上的长老，没有在千万年以后才加害一个老人的动机。

我诚恳而平和地道：“乔老他寿终正寝，走得很安详。”

“……”一时间黑暗中充满沉默。良久以后，玲珑说道：“谢谢你。我苦守这千万年，身心疲累，既然他死了，我也没什么好留恋的了，这玄珠的戾气，也正好能将我带入无间。”说着以她为中心，焕发出万丈光芒。

“慢着！”我一手挡住刺目的光，连忙喝道，“请你等会儿好吗，这龙珠……”

“能够让人起死回生。”玲珑最后说道，“我的龙珠，我最清楚。我只和这戾气一同带走，剩下的，连同让人起死回生的功效，为答谢你最后照料他，我送给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