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懊悔得直想撞墙，当日我为取信陛下，说了许多事，竟是如此莽撞的无脑之举！我不敢吭声，陛下走近我来，我看到她的鞋尖停在我跟前：“本皇还活着没活着，这么大事情你会不知道？”

我脑中翻腾，迅速筛选出一个答案：“陛下，我这次来，就是想看看能否改变您的命格，我……”

“本皇只要你回答！”她厉声一喝，手指挑起我的下巴，强迫我见视线对着她的眼睛，“不要逼迫本皇用什么手段让你吐出真话。”

我没理由觉得她不会，忍着浑身战栗，忍到筋骨发疼：“当日艾华在玄门乡，本该应劫而亡，是我救了他。陛下，”我鼓足勇气与她对视，“由此可见命数是可以改变……”

“可以了，”她放下手，转过身道，“你退下。”

“陛下……”

“出去！”

我清楚她的性格，她不愿自己的命格连累艾华，打算让艾华离开她。

我失神地走着，不留神撞到了来人。我说着抱歉抬起头，见是艾华。

艾华笑得一脸阳光灿烂，温暖地道：“你怎么了？心情不好？”

我一颗心堵在嗓子眼，不知该如何做。我想告诉他实情，但转念一想，陛下说艾华若知道她的命格，可能为保护她而选择牺牲自己。若是如此，我便是间接杀害了他。

次日，从清晨起，天气便不大好，阴云罩野，电闪雷鸣，每一道闪电如一个鼓点打在我心上，令我心惊胆战。

陛下的寝宫里，不时传来涟漪般的笑声。只见陛下坐在榻上，怀中抱了一名清秀男子。我不认识那男子，应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倌。

轰然一声，房门应声踹开，艾华眼中的熊熊怒火见到这一幕，转而槁枯，如一株大树被秋风扫过，零落成泥：“黎鸿，你别这样，我还在呢……”

陛下眸中闪过一丝惊惶，而后放开小倌，冷冷地对艾华道：“他是我几年前偶然遇见的，看着不错，最近才找进宫来收用。艾华，我可以念在相识一场，好聚好散，放你离开。”

一道晴天霹雳直滚滚打在艾华天灵盖，令他头晕目眩。他眼中含泪，眼角仍弯着笑：“这不可能，黎鸿，你在玩什么游戏？我不相信你是这种人。”

陛下无比平静地告诉他：“我就是这种人。”

那小倌在一旁垂手而立，艾华将他瞪得双目通红，趁着眼泪还未落下，蓦然抽出长剑，直直向他刺去。

小倌惊惶中不知闪躲，陛下奋然站起，抽出宝剑一个转身，铿的一声火花迸发，宝剑格挡住艾华的攻势。

“黎鸿，”他努力憋着泪，“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你会对我刀剑相向。”

陛下冷眼映着剑柄宝石的光芒，沉默以对。

艾华手腕一转，弹开她的剑，再度攻向那小倌。陛下一个箭步到小倌身边，一手推开他，握剑的手毅然刺出，与艾华的剑刺啦擦过，火花跳动，艾华的剑刺穿屏风，忽而手腕一转，长剑咔嚓划破半截屏风，陛下低头躲过，复而出手向艾华砍去。艾华跳开，陛下的剑直直劈碎花瓶。花瓶中的水流泻一地，鲜花凌乱地散落在地。

陛下这是下了杀心，艾华还在愣神之际，陛下长剑一甩，再度摆出攻势。陛下挽起几个剑花，倏然刺向艾华，艾华被逼得连连后退，却不想伤她分毫。

艾华朝陛下虚晃一招，陛下躲过，却惊觉中计，艾华挥剑向那小倌。陛下脚下几个变幻，迅速以身护住小倌，同时将剑指向艾华。艾华见到面前是她，猛然收起力道，陛下却没有停手，长剑刺出，剑尖结结实实没入艾华肩头寸许，鲜血淋漓而下。

在这一刻，一道闪电划破天幕，大雨瓢泼落下。

艾华面色发白，铿锵一声，长剑落地。他看着她，眼中泪水上涌，滚落下来：“黎鸿……”

“不要叫我的名字。”陛下冷冷说道，“趁我还未喊来禁军，现在给我滚！”

艾华退开两步，剑刃从他肩头抽出。心死之哀大过肩上的痛，他定定地望了她许久，转过身，毅然走入滂沱雨幕。

陛下见他走了，紧绷双肩松垮下来，疲软地靠在榻上，对那小倌挥一挥手。小倌乖巧地退下。

“媚卿，出来。”

她不知何时注意到听壁角的我。我从屏风后沉重地走出，走过狼藉的地毯，不等她开口，首先质问道：“陛下，在我的记忆里，您始终不惧艰险，迎难而上。逃避不是您的性格。”

“那是因为本皇有十成十的自信。媚卿，我原以为我作恶多端，天谴应该责罚我，想不到会落在艾华头上，连累他的性命。这个赌注，本皇若输了赔不起。”

“陛下，”我满心苦涩溢上喉头，艰涩道，“您想艾华以后会如何？忘了您，安安稳稳过自己的生活？我可以告诉您，艾华过世后，数万年里您没有再嫁，一心想念他，摧残自己的身子，企图暂时忘记他，您过世时还年轻，旗风还未娶妻。”眼角微痒，我想我是哭了，“换作艾华呢？他是杀手，过的是刀口上舔血的日子，万一哪天想不开死于他人之手，您就等着后悔罢！”

我眼睁睁看着她眼眶逐渐泛红，凌厉之色不减，厉声道：“来人，将媚卿拖到长宁殿，严加看守！”

我又气又无奈，侍卫来拉我，我扬手甩开：“我可以自己走！”

我见到她消瘦的背影在金碧辉煌的大殿内，冰凉颤抖，却劝不回她的心意。

陛下，您何必苦了自己，又苦了爱人？

她大约怕我节外生枝去找艾华，将我软禁在长宁殿，衣食一应俱全，只是一个说话的人也没有。雨打芭蕉，薄暮黄昏，我望着封闭的窗子，秋雨声碎，凄寒寂寥。

入了秋，天气越渐清寒，雨水连绵不绝。我意识到今年的雨水好像特别多，下了整整一个月，院中的花草泡死了不少，却不见雨势减少，这与我记忆中的这一年不大相符。雨势稍微收了，我站在长宁殿门口的台阶上，雨丝细细地飘在我身上。冷风吹过，四肢百骸如无数钻子磨过，酸痛不已。

我从前都没这毛病，回来坐在凳子上，自己揉一揉膝盖，偶然一抬头，见一个身上脏兮兮的泥孩子向我跑来。

我定睛一看，惊喜唤道：“旗风！”

旗风跑到我面前来，嘻嘻地笑。我拍拍他小袍子上的泥点子，问道：“你怎么躲过守卫跑进来的？”

旗风指了指来路：“那边墙角有个小洞，我从那里钻进来的。”

我惊喜万分，叫旗风带我去看那墙角小洞。他瘪瘪嘴，眼角泪花闪闪，“我在找爹爹，他不知去哪儿了，我好久没见他。你知道他藏到哪里去了吗？”

我心头一动，摸着旗风的头道：“好孩子，不要告诉别人这儿有个小洞，你娘也不能。我帮你将爹爹找出来。”

旗风是个聪明孩子，绝不会出卖我。

过了几天，是秋末灯会，陛下带着旗风到西江上放河灯，宫中警备薄弱。我趁着夜色，钻过墙角小洞，偷溜出宫去。

偌大的皇城，我不知艾华会去哪儿。一个月的时间，他可以走得我永远找不到他。我正冒着毛毛细雨，在一条巷子里摸黑寻找，突然踢到什么物什，差点跌倒。我以为谁缺德将垃圾丢在道旁，回头一看：“艾华！”苍天眷顾，我竟然找到他了。可他躺在路边，浑身酒气，手上还拎了个空酒瓶，嚷嚷着还要酒喝。

昔日的他快乐无忧像个孩子，此时见他胡子拉碴的邋遢消沉模样，我心痛不已。

我蹲在他身前，轻拍他的面颊：“艾华，你清醒一点！”但都是徒劳，他迷离的醉眼不睁开，只愿长醉于此。我正要找桶凉水来泼他一下，背后突然来了一个老者，对我道：“姑娘，你认识这个人？”

那老者是个大夫，开了间医馆。我与这老者将艾华抬回医馆，向我解释他见到艾华时的场景。那时他身上带伤，在雨中泡了不知多久，伤口感染，晕倒路边。老者将他救起，问他从何而来，他却不答。他不顾伤势沉重，开始酗酒，每天喝得烂醉如泥，却一句话也不说。

被心爱的人如此伤害，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同病相怜似的望着艾华。他肩上的伤也许好得差不多，但心里仍在滴血。

我拆下头上一串珠钗给那老大夫：“这些天他的医药费和酒钱，我替他付了。再劳烦给他煮碗醒酒汤来，我有话对他说。”

老大夫颤巍巍地收了珠钗，转身去了。我见雨势更小了些，推开窗子透透气，望着艾华沉思。等会儿艾华醒来以后，我该怎么对他说？我告诉他陛下其实爱他，只是故意气他？可最核心的原因我该怎么说出口？

我绞尽脑汁，无法自圆其说。若是穆谌在时，或许我可以同他商量一二。我望向黑漆漆还在落雨的天幕，希望能降下来一颗流星，带给我这问题的答案。

等等，流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