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记忆最初的树林，也不知我在阡陌上就已走岔了，或是树林中不小心偏离的方向，又或者我没有走错，可根本不知道爹娘从哪个方向将我抱来丢下。

总之我见到一条宽广的路，干燥的天气里风沙满天飞，我牵着他的手，茫然地左看看右看看，脑中一片空白。

我又害怕地掉下眼泪，对着苍茫天地哇哇大哭。

他仍然安慰我:“没关系，你爹娘会认得路，会回来找你，你先在我家住下。”

我在这少年家中继续住下，可是午夜梦回，总会惊醒，然后啼哭不止。他为了哄我，每天带我玩各式各样的游戏，耐心地陪我，使我从一开始的哭闹，渐渐忘记了原来的家。

记忆最深的是他带我到山上，玩捉迷藏。我坐在草地上，面对山崖闭着眼数数，偶尔偷偷睁开一只眼作弊。

因为我还只会从一数到十，便张开手掌，掰着指头计算十次从一数到十。我数好了以后爬起来，举目四顾，只有萋萋芳草随风摇曳，他不知藏哪儿去了。

我意气风发，跑跳着要将他找出来。趴到草丛里喊一声，没有，在树下仰着头大喊:“我看见你了！”除了落下两片叶子，没有他的动静。平常时候他都藏在这些地方的，我找不到他就算输了，便拧紧眉头四处找，甚至兔子洞都伸手进去掏两掏，吓得兔子慌张跑出来还踢了我一脚。

谁想我当时多么小，竟被兔子踢倒在地。我爬起来，若无其事地拍拍身上的草叶，撒开腿继续游戏。可这一次他不知藏哪儿去了，我到远山衔日时分，仍不见半个人影。

一种熟悉的陌生感摄住了我，我猛然想起那天被父母丢弃的惶恐，越想越无助，就现在山坡上放生大哭。我一边哭一边喊:“哥哥你在哪里？我找不到你了，你出来！”

我揉着眼睛，涕泪横流，一双手从后面抱住了我。我欣然转身，见到是他，哭得更凶了，抱着他的脖子鼻涕眼泪蹭了他一身，我呜呜咽咽地道:“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我以为你和爹娘一样丢下我了……”

他摸摸我的头发，抬起袖子为我擦眼泪，说道:“我新发现了一处藏身地点，所以你没发现我。”

我吸吸鼻子:“在哪里？”

他牵起我的手:“时候不早了，我们先回家，明天再来看。”

我们路上说着话，回到家门口时，我眼泪早已在路上被风吹干。那时候我好容易满足，我只闻到香喷喷的晚饭味，肚子叫起来，立刻跑进家门，别的什么都抛到脑后去了。

那晚睡觉前，我趴在他身边问:“哥哥，你会丢掉我吗？”

他转过眼眸，温柔一笑:“怎么会呢？”

小时候不懂顾虑，以为一个承诺就可以一生，不去想人心易变，不去想世途多难。我将被子拉到下巴，扭扭身子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安安稳稳地睡了。

次日，他真的带我去那处山洞。虽说是个山洞，却更像一块大石被挖了一勺子，里面逼仄只能勉强藏两个小孩，因为藤蔓掩映，所以之前都为察觉。这山洞临着一处不甚高的山崖，现在崖上眺望，视野倒是开阔。

我望见云霭明灭处，飘着一大一小两座岛，游鱼似的。我歪头看那两座岛老半天，拉过他的手:“哥哥你看那两座岛像不像我们？一个大的一个小的，这样手拉着手。”

他被我逗乐了，大声笑了老半天。

他笑了我却不高兴，庞儿一皱甩掉他的手:“不理你了！”

我没有真的不理他，他也不会不理我。嬉笑打闹之间，我看到前方蒲公英花丛里，一颗白团儿。

我想起昨日里被兔子踢倒，又羞又恼，重重踩着步子过去。他在我身后喊:“你去哪儿？”

我头也没回:“我看到兔子。”

“你别逗它，兔子急了会咬人的。”

“我不管，它昨天踢我！”

因为那兔子踢我，我也打算踢回去。我抬起脚晃了晃，嘴里喃喃地念:“坏兔子！坏兔子……”

然而真的不小心踢中了，那兔子吓得跳开，红眼瞪起来，居然向我扑来。我没料到它还会反击，自己吓一跳，惊叫着向后跌倒，手背上一痛，竟是被兔子咬了。

那少年连忙赶走兔子，抱起我。我自讨苦吃，又委屈得不得了，哇哇地哭。

他一手扶着我的手，掸掸我身上的草屑，苦笑道:“兔子被你踢走了，不要哭了。你怎么这么爱哭？”

我口齿不清地道:“娘亲说被蛇咬了就会死掉，我会不会也要死了？”

他满脸黑线，摸摸我的头发:“不会的，兔子没有毒。回去敷点草药，睡一觉明天就好了。”

后来我长大了点，到了读书认字的年纪，却因学堂不收女子而不得入学。他便手把手地教我读书认字。

有一天我正临摹一张字帖，见他在一旁也写着什么。我好奇地凑过去看，他有意地用手臂遮挡起来。我眨眨眼，回来假装立即写字，他放松了警惕，继续淡然地写，我又伸长脖子去瞄。

也许我的样子有些滑稽，他笑着摇摇头，将宣纸移到我面前：“想看便给你看罢，反正你看不懂。”

对于当时只会写一二三四五的我来说，那上面的字整整齐齐方块似的，太难认了。我问他：“你写了什么？”

“长短句。”他将我抱在怀里，指了指窗外，“你看到那儿的玉芙蓉吗？”

我点头，他接着道：“我写了‘玉芙蓉，娇影彤。’就是说你长大以后会同那玉芙蓉一样漂亮。”

我眨巴眨巴眼睛，扭过腰看向他：“可我不是花儿呀。”

“我知道你不是花儿，只是会像花儿一样漂亮。”

我似懂非懂，挠挠头，想起一件事儿来：“哥哥，花儿会听我的话的。”

他愣神，不懂何意，我便从他膝上跳下来，跑到外面演示给他看。我到那株玉芙蓉边上，在一个花骨朵上挥了挥手，那花骨朵受了感召似的绽开。

我洋洋得意，等着他来夸我，回头却见他脸色煞白，突然地紧紧抱住我：“你听好了，以后不要玩这个，不要被别人看见了。”

我问他为什么，他煞白的脸扯出一抹笑：“这是只有我们才知道的秘密。”

我到后来才懂得，若不是他以这样的方式保护我，我可能早已被当做巫女烧死在火刑架上。

我能控制植物生长，这是很小的时候偶然发现的，结果遭爹娘打骂。我觉得莫名，也觉得委屈，他们说被人看见会死的。

我和那少年感情日益好，有一年村里红枣丰收，我和众人一起吃枣，大人们坐在一边大声聊天。我玩着吃剩下的核，将它放在地上，忘记了爹娘和少年的嘱咐，想让它快点冒出新芽。

我将手在上面挥一挥，枣核“卜”的一声裂开，有大人转过头来看我，两道眉蹙起。

我还不知发生了什么，那少年却一个滑铲踢走了枣核，将我吓一跳。

“这孩子刚刚是不是让枣核发芽了？”一个大人道。

那少年慌忙掩饰：“您看错了，怎么会有这般滑稽的事！”

我一听不高兴，赌气地道：“我……”

嘴巴立即被少年堵住。

我挣扎，少年奋力将我按着，向大人一边打着哈哈，一边将我拖到屋后。

“你忘记我说什么了吗？”少年两道剑眉蹙起，“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我一听，恍然醒悟差点犯下错误，搓着衣角小声道：“我只是想让它发芽……”

“想让它发芽就种到土里。”他如此对我道，“我们一起种。”

我抬眼埋怨道：“可枣核被你踢走了。”

“……我帮你捡回来。”

他又一次救了我，还陪我种了棵枣树，就在后山上，那个他发现的山洞旁边。

我殷殷盼着这枣树快些长大，小枣树渐渐长高，还得意忘形地长得比我高。我被少年揶揄了一番，一赌气，背着他偷偷对小枣树动了手脚，让它永远不能再长大。

有一年隆冬，雪下得很大。我趴在窗台上望见满天鹅毛大雪，直担心那小枣树会不会被吹折了。我吵闹了会儿，他决定陪我去看看，好让我心安。

我们去了，小枣树盖着白雪做的被子，但好在背风，没受什么损伤。

我正为小枣树拍掉叶子上的积雪，小枣树比我高，上面的叶子我拍不到。我想唤他来帮个忙，转过头，见他注视着远方，一动不动。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地平线上，一串黑色的人影在风雪中移动，那些人手中都握着黑色的长矛。

我不知在哪里见过这种东西，但本能地害怕起来，扯了扯他的衣角。

他面色发白，抱着我的肩，将我放到山洞中，郑重道：“你在这里躲着。”

“捉迷藏吗？”我脑中只有这一概念。

他愣了一愣，笑道：“对，捉迷藏，不能让人发现。好不好？”

我傻傻地说好，他似乎说了一句：“我去通知村民。”便转身跑进风雪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