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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天人永隔

黎鸿看看时辰,唤来宫女,沐浴更衣梳妆,同时派人通知艾华,叫他也尽快准备。

艾华感受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虚弱,没几个时辰可以活了。他趁着最后这几个时辰,摸一摸旗风花瓣似的娇嫩小脸,看一看他安睡时的可爱模样。对他轻轻地道:“爹爹走了以后,要乖乖听娘的话,懂事一点,不要惹她生气。”

那一天八月十四,月不甚圆满。艾华望着晕黄的月,平静地决定以最后的生命,了却黎鸿这一桩心愿。

黎鸿无比重视这场婚礼,人生的第三次嫁人,反复得像个笑话,最终将修成正果。她亲自督察之下,一切都完美得滴水不漏,她打点好了一切,只需要艾华美美地入赘过来。

一面双鸾衔绶葵花镜,黎鸿端坐前方。宫女帮她将的长发层层叠起,盘成高髻。她望着镜中华贵的美人,皱了皱眉:“眼睛周围再画浓一些。”自从她回来以后,日夜辛劳,双眼早已熬得通红。但今天,无论如何不想留下一丁点遗憾。

烽火乱世中结为夫妻,心中的喜悦却不比太平盛世的少。艾华束起发来,倒比想象中标致许多。黎鸿很满意地看着他笑,手指轻轻抚过他衣襟上的金色绣线:“很好,我的夫婿,今夜俊得发光。”

艾华暼一眼旁边吃吃笑的宫女,对黎鸿道:“那是,我可是要嫁给女皇的人。”

吉时已到,喜乐喧天。黎鸿挽着艾华的手臂,转过身来,面前是一条宽阔的红毯,直铺到金碧辉煌的喜堂,红毯上点缀新鲜花瓣,呼吸间皆是芬芳。

黎鸿搀着艾华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尽管两旁有欢庆的丝竹,黎鸿的说话声艾华仍然听得见。她说:“从此以后,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婿,无论风雨,我们都要一起面对。”

“……”

没有回应,黎鸿转头一望:“艾华?”却见艾华脸色雪白,倏然喷出一口鲜血,俯身歪倒下去。

天地仿佛瞬间失了声,黎鸿红裙曳地,扫过红毯,扶着艾华坐倒下去。

在场宾客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怔忪不动,黎鸿抱着艾华,泪眼婆娑:“艾华,你怎么了?艾华……”

黎鸿抓住他的手,冰凉如水。她的泪滴落在艾华面颊,艾华挣扎着撑开眼,不过片刻瞳孔混浊涣散,嘴边不住地淌下鲜血。他的手无力地垂下,那曾经紧握刀剑为她铺平政+变之路的手,那曾经温柔抚摸过她,也曾慈爱地怀抱幼儿的手,如今却是再也抬不起来。他再不能说出一句话,但扬起的嘴角仍然对着她笑,一如初见时,纷纷扰扰红尘中,人面桃花,春暖花香。

十四的月,尚未圆满。十五月圆,人已不在。

大婚之日,也是命丧之时,人生大喜大悲的起落,不过一瞬。

艾华的后事,黎鸿在战乱中,一边与仇敌博弈,一边一丝不苟地cao办。黎鸿形容憔悴,为艾华梳洗收敛,见他心口的伤痕,犹如一点朱砂,诉尽相思无限期。

她从未在人前掉过一滴眼泪,依旧一张铁面,十分女皇威严。她的悲痛只有自己知道,那天之后下令不准任何人提起艾华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只能存在于她的心里。至于旗风,她声称是在玄门乡捡到的孤儿,她将视如己出,亲自抚养。

艾华在宫中同她生活过一段时间,使用过的器物按照习俗,应该焚烧。

黎鸿自然亲自处理,她忙国事到深夜,在书房将艾华的遗物一件一件拣出来。她双目无神,机械一般将书架上的东西搬开,手指触碰到一个画卷,她疑惑以前没见过,便将它抽了出来,就着灯光在书案上展开。画纸由下到上铺平,画中正是黎鸿,脸衬桃花,眉弯新月,清婉的微笑,如打开一盒月光,摄人心魂。

画中右下角两行小字,题名“花月”,落款,艾华。

黎鸿怔怔看着画,画中美人仿佛也正看着她。只是那画中人笑得一派温煦,双目流露的幸福笑意仿佛要溢出画来。

早已决定不哭的眼睛又不自觉地落下大颗眼泪,啪嗒一声打在画纸上,晕开右下角的题字,变成一片朦胧。黎鸿视线恢复清明,赶紧抬袖一拂,画中的字却糊成一团,看不清楚了。

艾华刚刚过世的那几天,魂魄还未被冥界收去,兀自在皇宫游荡,在人间徘徊。他看到黎鸿无声地落着泪,缓缓蹲下,伏在桌案痛哭。他早已失去知觉的心再度痛起来,透明的魂魄飘去,在她身边陪着她蹲下,伸手想像从前一样触碰她的头发,却再也做不到。他只是一缕不存于世的魂魄,她看不见他,他触碰不到她。

黎鸿独自哭了很久,蜡烛烧掉半截,灯花噼啪一声落下。她慢慢抬起脸来,对着菱花镜,擦去满脸泪痕,只是眼角哭得红红的,怎么也擦不去。

黎鸿放下菱花镜,静静坐着。发了一会儿呆,又擦擦脸,站起身回寝宫。

寝宫中,旗风还未睡着,坐在绒毛地毯上玩一堆积木。

黎鸿扫了一眼房间,训斥宫女:“他怎么还没睡?”

宫女吓得哆哆嗦嗦,赶紧上前来:“奴婢知错,女婢这就带他去睡觉。”

“不必了,本皇自己来。”

小孩子不知何为死亡,整天无忧无虑。黎鸿蹲在他面前,柔声道:“旗风,该睡觉了,明天接着玩好不好?”

被温柔的语调这么一说,旗风道真的犯困起来,揉揉眼睛,伸出手要抱抱。

黎鸿笑着要抱起他,忽然间烛火一闪,艾华跟着飘了进来。旗风正巧看向门口,一向未曾开口的他,突然奶声奶气地呼唤:“爹爹~”

这话让艾华和黎鸿都吃了一惊,艾华确定他看不见,因为视线根本没有对上。黎鸿则瞪大了眼睛,迅速转过头,却只看到门口空空如也,月华如水寂寞地照进来。

黎鸿眼眶又湿润了,转回来抱起旗风:“好孩子,你爹爹不在这里。”

“爹爹~”旗风又喊了一声。

这一声声稚嫩的嗓音,也是在挑战黎鸿的忍耐极限。她抱着旗风快步走回床边,艾华怕他喊个不停,连忙退了出来。

艾华刚出门,撞上一个黑乎乎的人影。与其说是人,不如说和他同样是鬼怪。那黑乎乎的鬼怪对他凶巴巴道:“你已死亡多日,居然还在阳世徘徊!还不速速前往冥界!”

艾华赔了个笑脸,知道自己时辰已到,最后看一眼妻儿生活的皇宫,听一声妻子的轻哄和儿子的啼哭,随冥界使者前往那曼珠沙华铺就的远离红尘之路。

艾华在冥界里,与那些掌管生死轮回的人周旋许多年。他不愿忘却前尘往事,死活不投胎成为别人。他独自一人,历尽艰险磨难,最终找到不忘记前世的办法,从刀山火海滚爬过,抽掉自身的骨,挖空内脏隐藏自己的气息,只愿骗过冥界守卫,回到阳世再续前缘。

那时候,抽骨挖心,艾华不知有多疼。可是为了心爱的人,他都忍受过来。他想见她,想得喉咙中都要伸出手来,将她的身影搂进怀里。

只是,他不想他回来以后,等待的人已经等不了他。

我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泪流不止。

我揉着眼睛,告诉艾华:“陛下她一生爱你,你走后有多少王公贵族,想用联姻的名义得到她,换取和平。可是陛下都拒绝了,她宁愿一个人辛苦。”我吸了吸鼻子,“她动不动就连续十几天废寝忘食地工作,我们才说她的身子骨是铁打的。可是……可是那都是她想借着忙碌暂时不想你。”

艾华望着我,眼中有些水雾:“那她想我的时候是怎样的?”

我想了一想,道:“她会作画。小时候我们仨经常凑在一起,偷偷看她一人在桃树下作画,画一个人的像,有时画着画着还会掉下眼泪。我见她伤心,问她为什么哭,她抱着我擦擦眼泪,轻描淡写地道:‘桃花太艳,看着看着自然流泪。’”

艾华眼中水光一漾,落了下来。我继续道:“我不懂桃花怎会灼人眼睛,直到她过世后,我遵照她的遗嘱,将她的画全都焚烧。那时我一打开她存画的房间,满满的全都是你的画像。我当时还觉得瘆得慌,如今想来,那都是她的思念。”说着说着,我喉头哽咽,捂着嘴弯下腰去,想憋住眼泪继续讲,可怎么也做不到。穆谌揉着我的头发,我越加泣不成声。

我想说,艾华过世以后,她一遍又一遍地描绘他的容颜,不厌其烦地画,有的画得好潦草,似乎是慌乱中唯恐忘了他的音容笑貌。她仰望桃花,试图掩饰将要掉落的泪,同时绝望地期待着,哪一年桃花再开时,故人在漫天翩跹的桃花雨中,翩翩而立,笑着对她伸出手:“我回来了。”

可是春去春来,桃花开了数万年,她一笔一划思念数万年,画中的人,就是回不来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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