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先皇将如何，不用艾华说，我也能从东泽的史书中了解七八分。先皇创造了一个奇迹。当时，公皙家的势力盘踞在东泽的各个角落，牢牢掌控东泽。在如此艰巨的形势中，先皇从一无所有的皇家公主到登基为女皇，花费不到半年时间，是前无古人的壮举。

最开始时，东部封地最广的领主突然暴毙，陈尸于市，公皙家的权利大厦犹如垮掉一面墙壁。之后又很快南部领主也猝死，公皙家族顿失半壁江山，一时海内宴然，百姓纷纷揭竿起义。先皇便是在这一阵高过一阵的浪涛中，翩然亮相，以皇家公主的名义发布檄文，四海之内响应者众，很快攻入皇城。公皙家的篡位者从高楼一跃而下，政+变圆满落幕。

如今想来，那些领主什么暴毙猝死，难道不是艾华暗杀的？

那年四月，黎鸿重新住进皇宫，登基之前，仍为公主。宫中正是牡丹花开富贵，一派雍容华贵的时节，她却几乎来不及看一眼，便全心全意投入与公皙家族的对抗之中。

事到如今，公皙家族也自知大祸临头，呈现出破釜沉舟的势头。

双方互相逼迫不死不休，阴谋阳谋夹杂，都想置对方于死地。杀戮是最有效率的解决办法，黎鸿身边有艾华，并且越来越依赖他。

她将一张名单交给艾华：“艾华，替我暗杀这里面的人。”

或者拿一份文件给艾华：“艾华，将这人的行程报告给我，无论会见了什么人，吃了什么东西，给我每个细节探查清楚。”

有时甚至只有一张泛黄的画像：“艾华，找出这个人，然后让他安息。”

……

如此种种，艾华一件一件地为她完成。

三个月的清洗，公皙家的势力已土崩瓦解，杀了不计其数的人以后，被牵连的千余个老幼妇孺，黎鸿将他们流放南方沼泽去。

与此同时，东泽的形势悄悄地起着变化。公皙家族是最有权势的世家大族，他们倒台之后，形成一串的连锁反应。曾经唯公皙家族为首的其他世家，纷纷如星辰陨落。夜空中不能没有星光，于是接连被提拔上来的，是那些才识过人的寒门子弟。

如此一来，几家欢喜几家愁，局势倒也还算稳定。

之后，黎鸿将要封赏功臣。她静得如一碗端平的水，右手执笔，左手拉着广袖，露出一截皓腕。狼毫在宣纸上摩擦出细微的唰唰声，她一个一个列下功臣名录，列簿成册。写下艾华的名字后，笔尖顿了一下，浓墨如露水垂挂在那一竖的底端，慢慢晕染开。

黎鸿抬头，望向宫门外的蓝天白云，心想：“该封给他什么好呢？”

漱凰宫内，桃花未尽，荼蘼香梦。黎鸿在一株参天的桃树下，摆上一桌佳肴美酒，招待了艾华。

艾华欣欣然来了，还是不走寻常路，从桃树上跳下来，摇落的花瓣落入杯盘，如点点粉钿。

俩人对坐下来，谈天说地。老半天以后，黎鸿突然提起封爵之事。她看着他，万种风情尽收眼底，苦恼地歪着头，沉默不语。

艾华擎着银杯：“官爵俸禄都不是我的追求，”清澈的眼眸一转，心血来潮地说道，“不如你嫁给我好了！”

“我愿意。”

“说笑的。……啊？！”他跳起来，吓得银杯摔落出去，连同杯底的三两滴桃花酿洒了出来，空气中顿时漾开馥郁酒香。

他不过是随口一说，本想自嘲一声然后道个歉，谁想她答应得眼也不眨一下。

黎鸿也没想到艾华会这么说，但她玲珑心思一转，干脆说着这个话头，心一横应了下去。爱情和婚姻没有必然联系，她的爱情要为什么服务，她的婚姻要为什么服务，她一开始清醒地了解。她如今打压世家势力，提拔寒士，以身作则是最有力的硬锤。艾华出身平民，没有任何背景势力。

以自己的婚姻为代价，赢得百姓支持，获得政治胜利，这笔交易划得来。

她想着想着，眼底漫出一层难以察觉的悲凉。而艾华，全然不懂，他满心欢喜地以为只是爱情。

黎鸿想要将登基大典与婚事同时完成，此令一出，舆情哗然。东泽泱泱历史中，公主下嫁前所未有，朝中大臣多有反对。但公主之命不可违，喜事也紧锣密鼓地张罗开，红绸高挂，喜气盈盈。

这场婚事因一次刺杀而全盘崩散。

那一日，天空透出阳光，却依旧春寒料峭。黎鸿在暖阁上，看着满地的桃花瓣，微微颦眉，似乎为没能好好赏花而感到惋惜。她回头对艾华道：“我们去山寺赏桃花。”

艾华连日来见她忙得焚膏继晷，面容越来越憔悴，早就于心不忍，此时黎鸿难得绽开喜悦的笑，他哪能说不好，况且黎鸿的话从来不是征求他的意见。

黎鸿不喜欢大排场，与艾华换上寻常衣饰，带了寥寥几个随从出发。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通往山寺的百级台阶悠悠，满是桃花铺路。风一吹，桃花纷纷扬扬地随风打着旋儿，似粉蝶翩翩起舞。山寺来来往往的都是平民百姓，黄发垂髫怡然自乐，处处是欢声笑语。黎鸿挑了一座清幽的别院，别院中一楹木廊，坐在廊上正可以见到院中的桃树，满树桃花如喷火蒸霞一般。

随从麻利地布置好让他俩赏花，黎鸿不愿有人打扰，便将随从全部屏退，而后将软垫移到走廊边缘，垂足坐着，静静地凝望桃树。

她仿佛只有这种时候才会流露出发自内心的表情，轻颦浅笑之间，如诗如画。艾华坐在红木小几旁，无比温柔地温了一注子酒，想唤黎鸿来，抬起头，正好一阵风来，她鬓边的碎发轻轻飘荡。艾华看得怔了一怔，回过神，想想还是先别打扰她了。

“艾华……”

“嗯？”他随即应声，她的背影仿佛缥缈得随时要羽化消失，心里蓦然一惊。

阵阵清香的风涤荡心灵，黎鸿垂下头，一滴清泪落在手背上：“其实，我在利用你。”

艾华心里蓦然锐痛，轻轻地走过去，从后面抱住她：“我都知道，你想与我成亲不是因为感情。你的悲喜嗔怒我都看在眼里，我相信你，我只要看着你就好了。”

“与我成亲，意味着放弃宫外逍遥自在，与我被困在这直到老死。”黎鸿吸了吸鼻子，两眼望着前方，“你真的不后悔吗？”

她这是在做最后的确认，艾华那三个字含在喉咙里，准备用一个吻送出去，突然一支木箭破空而来，寒芒穿过纷飞的桃花，受了惊扰的花瓣失了原来的轨迹，争相逃窜。

而这一边，黎鸿已不知什么时候回身将艾华按倒，木箭射在她头顶的柱子上，入木三分，箭尾兀自颤颤。

“黎鸿……”艾华轻唤道。

黎鸿眼边已经没了泪光，冷笑一声。回宫以后她发出命令，日前押解流放的那千余人，无论押解到哪里，就地处死。

派出的快马追上那群老幼妇孺，千余人正要过江，众将士在命令逼迫下，将所有人像牛羊一般赶入河中，尽数淹死。

滚滚江流，如那冤魂日夜哭嚎，不绝于耳。

最终查出来的刺客，自然也是侥幸逃脱的世家安排来的。黎鸿已然失控，严令宁可杀错一千，不肯放过一个。牢狱中的火光彻夜不绝，内中场景俨然炼狱，东泽上下哀鸿遍野，风声鹤唳。这是黎鸿一生中最为人诟病的一笔，造就了东泽数十万年难得一见的血案。当时大牢中的哀嚎与惨状，令再凶狠的狱卒也忍不住双手发抖。

艾华的底线在这时被触碰到了，他抱着黎鸿的肩，声音微微发颤：“我认识的黎鸿，会在桃花下微笑，会因为我养猫而生出好感，绝不是这样滥杀无辜的女人！”

黎鸿推开他的怀抱，悲情地望着他，一张绝美的脸如同冰块雕琢：“你看到他们如何对我，这场博弈只有你死我活。艾华，我当初走出第一步时便有觉悟，我无论如何回不了头了。”

事已至此，艾华只能痛心地摇头：“那么，我们的婚事作罢。”

仿佛一块澄澈的水晶在阴雨中破碎，竟也能折射出光芒。

黎鸿眼睁睁地看着，艾华毅然转身离开的背影，渐行渐远。

礼官小心翼翼地询问婚事怎么办，黎鸿没有一丝生气的迹象，稀疏平常道：“取消。登基大典照常筹办。”

此时天阙和西泽这两个不友好的邻居，又蠢蠢欲动。黎鸿暗地里追查，发现竟有东泽的人与其勾结，不惜卖国也要将她拉下台。并且天阙已派出先锋装作商人进入东泽，将要聚在一起图谋反叛。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时候应该出动艾华的，但艾华不在，黎鸿显然力不从心。花费了许多人力与时间，密探呈上来的名册里，她翻了一翻，意外地发现一个名字：疏岚。（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