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情意何寄
“在行馆与她不期而遇,我差点没控制住。”梁奕一手托腮,悠悠感慨道,“到边关只是代君慰劳将士,不想又见到她。于是我将她带走,发现她竟然失忆了。所以我自顾自地决定对她隐瞒过去,我们重新开始。”
“可是,”梁奕重重喟叹,“看到前日她将要恢复记忆时,反应那么激烈,若真正恢复过来……她不会原谅我的,这段感情是时候结束了。”
我听罢,也随着惆怅起来。梁奕的话不无道理,究竟我这般多管闲事,对他们是福还是祸?
第二天,梁奕让下人将奏折送往玄方城,自己也一大早穿了件淡青色的窄袖长袍,出了门去。我心里明白他将要组织人马,到天武山捣毁贼窝。他自信满满地说请到的都是老江湖,所以我认为他不至于遇上危险,只在楼上摇手相送。
厨房还有食材,梁奕也留了两个下人,不一会儿热腾腾的早点便上来了,摆在大堂中的长条桌上。我下了楼,见大堂只有穆谌坐着。
我见了他有些心虚,昨晚听梁奕讲往事,一不留神让穆谌守夜到天明。穆谌还以为我太累睡过了头,所以没来叫醒我。
我扶着栏杆下楼:“寻安还没起吗?”
穆谌昂起脸,有些倦意:“没看见她,应该还在楼上。”
我犹豫着要不要对他说出实情,心理斗争半晌,一拍桌子,豪迈道:“穆谌,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穆谌挑起一边剑眉:“说。”
于是乎,我将梁奕与寻安波澜起伏的一大段故事删改删改,竹筒倒豆子般一口气流利地讲完。我长舒了一口气,穆谌侧耳听罢,似乎对这风月故事不大感兴趣,摆出一张疑惑的脸:“你对我说这做什么?”
我低下头摆弄手指:“这些,是梁奕告诉我的。昨晚上。”
穆谌一下子明白过来,好气又好笑:“哦,你真聪明,将重点放在最后。”
我将脸垂得更低:“对不起。”
穆谌顿了一下,道:“没事,下次记得叫上我。”
你分明不爱听这些。
顺着这个话头,我与穆谌探讨是否该让寻安知道真相。我一开始坚定不移地持肯定态度,甚至说服斐羽放弃对寻安下忘忧散,但听了梁奕的担忧,我又迟疑了,他们现在这样子,不也挺好的吗?
穆谌没有这么细的心思,直接道:“反正照这样看来,寻安很快也就能恢复记忆了,你担心无用。”
话音刚落,楼上哐啷一声巨响,我循声望去,似乎响声是从寻安房里传来。我连忙提着裙子跑上去,推开房门,只见房中的大圆桌倾倒,杯盘滚落,不少摔得粉碎,地上一片狼藉,而寻安坐在桌边的地板上,双手掩面,看上去憔悴不已。
我吓了一跳,一个箭步跑上去:“寻安,你怎么了?”
寻安“哇”地一声哭出来,扑在我肩膀上,呜咽着道:“媚卿,我全都想起来了,梁奕,梁奕他……”
我闭了闭眼,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穆谌晚一点上来,见此情景也有些着急:“媚卿,怎么了?”
我背对着他,摆了摆手。寻安还在我怀里抽搭着,我扶起她,拍拍她的肩,低声哄道:“想起来不是很好吗,不要哭了。”我慢慢搀起她,刚想拉一把椅子给她坐,她看向门外:“梁奕呢?”
“刚出去了。”我一颗心七上八下,小心地问,“你还想找他?”
寻安毫不犹豫地点头:“形势所逼,生活所迫,我不怪他。”
我抬头和穆谌对看一眼,转回来对寻安叹道:“那就好,他还担心你不原谅他。我们等他回来就好了。”
“你知道他往哪里去了吗?”
我对寻安毫无防备,没意识到她今日冷静地出奇,也不揣度她的话,随口便道:“城外向西,天武山。”
寻安渐渐安定下来,我问她要不要吃早点,她摇头,我便和穆谌下楼了。
早点是香甜的,我和穆谌说说笑笑。然而没多久,我刚擦了嘴,门外一声骏马嘶鸣。我惊疑起身去看,寻安正跨上一匹马。我喝道:“寻安,你这是做什么?”
寻安道:“我去找梁奕,我怕他有危险!”
“你……”一阵尘土飞过,我未出口的“你不能去”变成——“你回来!”
寻安一辈子软糯无主见,这应该是最勇敢的一次。不听我的劝,毅然绝尘而去。
当初我们来时就两辆车两匹马,梁奕先乘走了一匹,寻安又抢走了另一匹。我转身命令身后目瞪口呆的家丁:“立刻给我俩找两匹马来!”
家丁领了令箭般跑出去四下找开,我一边上楼将银凰鞭别在腰间,一边沉思寻安那一声“怕他有危险”是凭借什么说出来,她真的知道什么,还是心有灵犀?我相信心有灵犀的可能更大一些。
回到大门口仍不见那几个家丁的影子。穆谌看我着急,又见前方道上一匹马拉了辆柴车,悠然驶过眼前。穆谌跨步上前,道一声“借用”,也不等那马上的人反应过来,身后抽出银芒一挥,马匹与车分开,穆谌又将那人挤下马去,自己跨上马背,纵马跑过我,勒住缰绳,伸过手:“上来!”
我抓住他的手翻身上马,在他身后坐稳。穆谌道:“他们那都是军马,要追上他们得赶紧,你坐稳了。”
没等我应一声,他一抖缰绳,马撒开四蹄跑了起来,我差点仰面倒下,吓得赶紧抱住他的腰。
这个时候,玄门乡的变天如变脸的个性又发作,霎时间乌云聚合,噼啪一道闪电,大雨倾盆。
马儿跑得飞快,雨声如雷霆般响亮。我抹一把脸上的水,凑在他耳边大声问:“你知道天武山在哪儿吗?”
穆谌以同样的音量回答我:“不是看过玄门乡舆图吗!”
我们飞快到达天武山脚下。方圆百里就这一个小山包,顶上一所房子,地处偏僻又无任何显眼之处,用来制造假药正合适。
我看见地上流淌的雨都掺杂了血水,正想扯扯穆谌的袖子,他却先勒住马头。我一看前面,是寻安骑来的马,没有拴着,自己找了棵树躲雨。
我们也丢下马,默契一致地向山上的房子走去。一路上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远处乌鸦盘旋,呱呱欢呼着美餐。
久经战场的我连看也不看一眼,直达目的地。那房子像是哪位富豪的别墅,比山脚下看上去的大得多。院门大开着,那一波攻击已经结束,我们眼前有的只是死人,所幸没一个熟面孔。
我们先后跨过趴在门槛上的尸体,穆谌压低声音对我道:“分头找。”
我点头,我们便一左一右分开行动。
我每推开一扇房门,都有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我小心地寻找活口,终于在一间客房里,见到个提着大刀躬身后退的人。
我屏住呼吸,压着步子绕到他身后,两手拉住银凰鞭,猛地往他脖子一套,顺利撂倒。我用银凰鞭上的钩子抵住他的喉咙,仔细一看,这不是之前抓到的那个贼吗?
但我也没心思打招呼,低声胁迫道:“说,活着的人在哪儿?”
这厮胆小如鼠,当即招供:“地……地下室里……”
我点了他的穴道叫他安分地睡去,卷起银凰鞭。我有种预感,那小子和黑客栈的人逃出来,必定通风报信了,那么梁奕的行动……
我不敢想,只身潜伏进地下室。眼前尽是尸体堆积,我眼观四面耳听八方,下了石阶一脚踩在地上,立即听见哗哗水声。我低头一看,我正踩在一片泱泱血海上,血水已经漫过鞋底,漾起一圈血的波纹。
我没办法,只能踩在那些尸体上。这些人变成尸体不久,还是软绵绵的,走在上面直倒胃口。
前方似有人说话之声,我就着一根大柱子蹲伏下来,探出一只眼睛观察。
我望到最里面,那不是梁奕吗。他手臂负了伤,一手捂着,另一手提着断魂剑,被五个虎背熊腰的恶人步步紧逼。
正当我想上前帮他,猛地发现房梁上还有一人,手中的弩悄悄搭上箭。我来不及喊一声,那箭已经嗖地离弦,直往梁奕心脏射去。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白影扑向梁奕,为他当下致命的一箭,砰然倒地。我看得清清楚楚,如慢放的镜头一般,无声地播放。
“寻安!”
梁奕的吼声撕裂沉寂,那梁上的人还想再补一箭,我甩开银凰鞭,如一条剧毒的赤练蛇绕住那人的脖颈,我用力一拉,将他直直拉下地,摔进血海,惨叫不已。
这一下正暴露了我的位置,那五人立即放弃梁奕和生死未卜的寻安,五张夜叉般的凶恶模样,朝我杀将过来。我作出备战姿势,却在一瞬间,一袭黑衣破窗而入,手中的长戟银光一闪,如裹挟千钧之力,将那五人尽数震开,根本不给我出手的机会。
我顾不了别的,赶忙去看寻安的伤势。
寻安躺在梁奕怀里,白衣大片染血,面颊溅上了血珠,更衬得一张脸雪一般透白。
梁奕失态地颤抖,看着她只喃喃重复几个词:“寻安,寻安,你别吓我……”
寻安挣扎着笑了,却咳出两滴血。她也不管,声音仿佛稍纵即逝的轻烟:“梁奕,你救过我那么多回,我总算可以救你一次。梁奕,你好傻,我……”她的声音低下去,眼角凝着一滴泪,化作一条线划过脸颊,“即使再见面已经忘记一切,我还是会义无反顾地爱上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