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十，皇帝驾崩，举国哀悼。乾清宫哀声四起，皇后浑身缟素率着众嫔妃跪在金棺前嚎啕大哭，声音凄切悲凉，仿佛想借着这个机会尽情地彻底地发泄自己这一生所受的委屈与羞辱。

张婳跪在她身后，木然地流着泪，心中百感交集，皇后一生无宠，又没有子嗣，可以想象晚景必十分凄凉孤独。而自己呢，若只有君恩，没有子嗣，说不定将来的下场比皇后还要惨。如此想着，心底不由升起一股同病相怜之感，对皇后亦多了几分亲近。

过了一会儿，皇后缓缓起身，双目红肿，声音嘶哑：“已经过了子时，各位先回宫歇息，明儿准时前来。”

众嫔妃均神色悲凄，低垂着头答了声“是”，扶着各自的侍婢纷纷离去。

皇后跪了整整一日，膝盖似针扎般疼痛，眉头紧皱，咬牙强忍着痛楚，忽地一双温暖的小手轻揉着她膝盖，低头望去，不禁愣了愣：“太子妃？”

张婳站起身扶着她的手，乖巧地说道：“母后，臣媳送您回宫。”

皇后神色寡淡地点了点头，扶着她的手径直步出殿门。夜色如墨，一盏盏白色灯笼随风轻轻摆动，夜色中的九重宫阙显得阴森而诡异。

到了坤宁宫，掌事宫女锦画打了一盆温水，服侍皇后洗漱后，又命小宫女奉上川贝雪梨，恭敬地道：“皇后，太子妃，先喝碗川贝雪梨润润嗓子。”

紫檀长案上错金博山炉细烟袅袅，香味温和淡雅，是太后宫里经常闻到的檀香。

张婳闻着熟悉的香味，瞥见长案上一摞厚厚的经书，心中五味杂陈，低头轻啜了一口雪梨汤，犹豫半晌，问道：“臣媳想向母后请教一个问题。”

皇后随手将黄地描金龙凤盏搁在紫檀案几上，温言道：“太子妃请问。”

张婳轻抚着白玉美人觚里的芙蓉花，眼中流露几分伤感，缓缓地说道：“这盆花开得再艳，也有枯萎的一日。臣媳想请教母后身处繁华之中，如何才能让自己心如止水？”

皇后盯了她一眼，淡淡地说道：“整个后宫只有皇帝一个男子，集三千宠爱于一身，亦是集怨于一身，即便你不与人争，也会有其他女子与你争。所谓高处不胜寒，得意与失意，荣与辱，福与祸，本就是相互依存。若想要真正的心如止水，只有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离开？”张婳唇角浮起一抹苦涩的微笑，“臣媳心中已有了牵挂，又如何能洒脱地离开。”

皇后拿起长案上的金剪修剪芙蓉花多余的枝叶，声音冷冷清清，就像冬日水缸里浮冰互相撞击般冰冷：“本宫赠你一句话。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张婳闻言心中一震，默默地咀嚼着话中的深意。

皇后见她神色哀伤无助，心中不忍，叹了一口气，说道：“太子秉性敦厚，与你又是患难夫妻，他日绝不会亏待于你。本宫祝你和太子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多谢母后。”张婳勉强笑了笑，起身告辞道，“明儿一早还要去乾清宫哭灵，母后早些安置，臣媳先告退。”

皇后点了点：“你也快回去歇息。”

张婳行礼后掀帘出去，忍不住回首看了一眼重重珠帘后面的皇后，浑身缟素，身姿淡雅如菊。心中不禁感慨，阖宫上下皆以为皇后懦弱怕事，看到万贵妃就像老鼠见了猫儿般害怕，但是有万贵妃这么强大的对手，数十年来一直稳居皇后宝座又岂是一个无能之辈。

整个后宫最睿智，最深藏不露之人非皇后莫属。

守在殿外的绿翘上前扶着她的手，径直向仁寿宫行去，走了一段路，却见朱祐樘踏着月色迎面走来，着一袭月白色长袍，脸色憔悴，双目布满红血丝，下巴长着青色的胡茬，显然这些日子未曾好好歇息过。

张婳惊讶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自那夜皇帝受伤至今，朝堂及后宫所有的事务都落在了朱祐樘身上，这段日子他忙得脚不沾地，极少过来见她。

朱祐樘替她扶了扶发髻上的白色绢花，牵起她的手，柔声说道：“我刚去乾清宫接你，奴才们说你送母后回宫了。跪了一天，累坏了吧？”

张婳摇摇头，眼帘微垂，掩去眼中的苦涩与痛楚：“母后一生无宠，又没有子嗣，数十年来一个人冷冷清清地住在坤宁宫，真是难为她了。”她心中酸楚，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可是谁可以告诉她，如何能为离于爱者？

朱祐樘哪里猜到她的心思，温言道：“这些年母后的确不容易，以后我们好好孝敬她。”

张婳很想问他，若将来她不能为他诞下子嗣，他会宠幸别的女子么？话到了嘴边却又咽回去，问道：“礼部选定何时举行登基大典？”

“下月壬寅日。”朱祐樘温柔地凝视着她，柔声道，“等登基大典后，我会命礼部挑选吉日准备册后大典。”他将她揽入怀中，温柔地说道，“以后整个后宫只有你和我，不会有别的女子，就我们两个过一辈子。”

“好。”张婳心似被针扎了一下，眼泪倏然划过脸庞，落在绣着如意暗纹的衣襟上，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

到了仁寿宫，朱祐樘却顿住脚步，柔声道：“你早些歇息，我回乾清宫处理事务。”

张婳轻轻地“嗯”了一声，说道：“你别太操劳，当心自个儿的身子。”

朱祐樘颔首，心中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刚走了几步，忽听身后张婳喊道：“祐樘。”他顿住身形，温言道：“还不快进去歇息。”

张婳嘴唇翕动，欲言又止。朱祐樘猜到她的心思，问道：“你想问高斐是吗？”张婳点点头，自从万贵妃薨逝，她再也没有见过高斐，连一直跟随左右的汪直也不见踪影。

朱祐樘温言道：“万贵妃临终之前已经安排高斐离开皇宫，至于他的去处，谁也不知道。”

张婳脸色黯然，高大哥已经走了？是不是这一辈子都再也见不到他了？

朱祐樘柔声道：“快进去歇息吧。”

张婳犹豫了一会儿，说道：“我想带你去见一个人。”

朱祐樘微微一怔，幽深的双眸闪过一抹星辰般耀眼的光芒：“好。”

两人携手来到锦宓阁，摒退左右，径直走进寝殿，阮念云乍见到朱祐樘，微微一怔，上前行礼：“汐雅见过太子殿下。”

朱祐樘神色未见任何惊讶，忙扶她起来：“快请起。”

“她就是我以前向你提过，从小照顾我，与我相依为命的云姨。”张婳声音顿了顿，补充道，“也就是昔日的雅贵人。”

朱祐樘执晚辈礼，向阮念云感激地道：“婳婳自幼失怙，无亲无故，多谢云姨高义，抚养她长大成人。”

“殿下万万使不得。”阮念云忙侧过身，避开他的行礼，望向张婳的目光温柔而又伤感，“木槿是我一位故人的女儿，我照顾她是应该的。”

朱祐樘说道：“这些年让您受罪了，以后您安心住在宫里，我和婳婳会好好孝敬您，待父皇出殡后，我会禀明皇祖母，恢复您的身份。”

“多谢殿下美意。”阮念云眼帘低垂，淡淡地道，“我已决定去城外的净慈庵带发修行，明儿便离开皇宫，还请殿下想个办法送我出宫。”

朱祐樘愣了愣：“您要去净慈庵带发修行？”

张婳亦吃了一惊，微带着哭腔说道：“云姨，您为何要急着离开？我们好不容易才见到面，您再住一段时间陪陪我好不好？”

阮念云微笑道：“傻孩子，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太子秉性善良，把你交给他我很放心。以后你要当个贤内助，时时规劝太子，善待天下百姓。”

张婳泪如雨下，抱着她的手臂哽咽道：“云姨，我舍不得你。”

“你从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子，从来都不让我操心。如今成了亲，当上了太子妃，更应当克己复礼，修身养性，切记不可玩弄权术，干预朝政。”

“木槿谨记云姨教诲。”张婳心如刀割，含泪答应。

阮念云眼眶濡湿，用丝帕摁了摁眼角的泪水，将她的手放到朱祐樘手中，郑重地说道：“木槿是我唯一的亲人，也是我最放心不下的。现在我把她交给您，希望您一辈子珍惜她，呵护她。”

朱祐樘诚挚地道：“云姨放心。我早就答应过婳婳，将来不设三宫六院，不纳一妃，此生此世只爱她一人。我以天子的名义向您起誓，若违背诺言，必遭天谴。”

阮念云身子一震，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你真的愿意为了木槿放弃天下佳丽，终生只爱她一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