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抹完药，转过身来，只见疾驰而来的一众追兵已被问枢领人围在了中间，为首一人银甲携剑，身后的大红披风猎猎飞扬，冷冷地盯着楚晏二人，正是晏决。

就像一场好梦陡然惊起，晏唯欢甫一见他，心头巨震，脸上刚刚出现的几许柔意一扫而空，沉声道：“怎么是你？三哥呢？”

晏决目光中掠过一丝戾气，面上却笑了笑，懒洋洋道：“死了。”

晏唯欢现在如同惊弓之鸟，闻言不及细想，便是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险些站立不稳。

楚临凭连忙扶住他：“别听他胡说，若果真如此，晏决此时定会先去宫中，又怎么有闲来到此处？定是他战败了！”

晏唯欢也是聪明人，方才关心则乱，一下子没转过弯，此刻听楚临凭这样说，顿时反应过来，长刀拄地，自己站直。

晏决并不反驳，脸上带着森冷的微笑，盯着两个人的动作。

晏唯欢咳嗽几声，低声道：“五哥，父皇驾崩了。”

晏决笑容一僵，咬了咬牙，却道：“意料中事。”

晏唯欢激愤难言，冷冷道：“你早知贤妃有古怪，却有意不说出来，只隐隐约约给我那样的暗示，是想激的三哥同贤妃对上，然后从中坐收渔利罢？好啊，现在目的达到了，五哥却也什么都没落下，如此你很高兴？便算你有了那份权力，弑父弑兄之后，难道就能安心坐稳龙椅吗？！”

“住嘴！”晏决勃然大怒，厉声道：“我只是想施展我的抱负，难道错了吗？你说权力不一定能让我安心，可我却只知道，若是我没有权势，就只能一辈子跪在天子脚下，当一个担惊受怕的闲散王爷！我偏生就是不服，同样是父皇的儿子，为什么晏苍行，我就不行？！”

他手中长剑举起，指向晏唯欢：“还有你！你便是不肯叫他父皇，他也一切为你安排的妥妥当当，他为了保护你母后，不惜把我娘惯得无法无天，硬把她逼成了一个活靶子！我娘那个蠢货也就当了真，日日沾沾自喜，还以为自己是当真被人宠了那么些年似的！这些帐我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哈！你晏唯欢、你晏唯欢又算得什么，少来教训我！你以为我……我会在乎你怎么说怎么想？！”

这样的话，他先前从来没有提过，晏唯欢退后一步，半晌无言。

楚临凭沉声道：“惠王，慎言！”

晏决眼睛通红，忽然几步抢到晏唯欢身前，似乎要抓住他的肩膀，又被楚临凭抬手格开。他并不理会，只直直盯着晏唯欢：“你做甚么这幅样子？你在难过什么？啊？！你怎么不反驳我？你就觉得你现在过得很舒服吗？你被我娘害成了个短命鬼，你看看你自己这副走几步都要喘一喘的样子，你不恨我吗？你来啊，来找我报仇！我害死了你父皇母后，你杀了我啊！”

晏唯欢一把抓住了晏决的手：“五哥！”

晏决一接触到他的肌肤，不由自主地浑身一抖，一把甩开晏唯欢，反手拔剑：“你来！和我一战！”

晏唯欢定定看了他一眼，沉默片刻，抬手，举刀。

晏决痛骂一场，逼得他跟自己决斗，但真的见了晏唯欢用刀指过来，心头又是说不出的愤怒，冷笑道：“你觉得自己一定能赢，是不是？”

晏唯欢直视着他：“胜负俱无关，生死亦无妨。”

他眉宇中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冷漠之意，俊俏的面容也偏于苍白，只是那明亮的目光之中，却永远带着一种飒爽之气，教人一见心折。

楚临凭本想阻拦，这时候却又默默地收回了步子，即便他恨不得把晏唯欢护的严严实实的，叫谁也不能伤害他，叫他一辈子都不和自己分开，但心中却更加明白，晏唯欢有属于他自己的骄傲。

然而就在下一刻，楚临凭刚刚收回的脚步复又迈了出去，他飞身而上，和晏唯欢异口同声地扬声喝道：“住手！”

晏决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被晏唯欢用肩膀撞了出去，紧接着感到右侧背部一痛，砰地一声俯趴在了地上。

晏决的背上，白羽制成的箭簇还在微微晃动，楚临凭将问枢搭在弓上的第二支箭打落，一把将他拉下马来，喝道：“干什么！”

问枢和长扬作为贴身近卫，从小跟在楚临凭身边长大，一向忠心耿耿，唯他之命是从，因此谁也没想到他竟会突然袭击晏决，无论是救人的还是拦人的都慢了一步，好在晏唯欢这样一撞，晏决的身子便歪了，原本冲着心脏去的羽箭射偏到了右侧，故而一时没有性命之虞。

楚临凭不知道问枢是什么意思，还没有喝问，晏唯欢已急声道：“师兄，你快过来看看他！”

晏决被他手臂架起来，怒道：“我不用！”他深吸一口气，正待继续大骂，却被晏唯欢一下点了穴道，非但动弹不得，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气得几乎发抖。

楚临凭连忙应声上前，检查了一下晏决的伤口，安慰道：“不要紧，没有射中要害。”

他左手压住晏决伤口旁边的两处穴道，右手提着箭尾微一用力拔出断箭，鲜血竟没有大量涌出，楚临凭接着上药包扎一气呵成，晏唯欢眼见果然无碍，这才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像问枢道：“你怎么回事？”

问枢方才被楚临凭从马上甩下来，情急之下用的力气大了，半天才挣扎着站起来，右手成拳，握得紧紧的，晏唯欢的口气并不严厉，他却仿佛受到什么惊吓一般蹬蹬直退了好几步。

晏唯欢起初尚未觉得怎样，只以为他是一时失手或有其他原因，此时觉得不对起来，脸色也沉了下去，他上前一步，问枢大声道：“你站住！”

他突然摊开右手，掌心是一只寸许长的烟花筒，问枢在手里摇了两下，顷刻一道火光从筒中冲出，带着锐利至极的尖啸，划破已隐隐暗下去了的天色，在半空炸出一朵绚丽之极的牡丹。

楚临凭放下晏决站起身，回过头来沉沉看向问枢，他眸色深深，旁边的落望宫宫众陡经此变，纷纷惊得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各持刀兵反过来对准了问枢，一旁晏决带过来的叛兵倒是无人去管了。

好在晏决此时重伤，他手下众人无主，一时也是茫然无措，因此并未有异动，不过形势变换翻转快如烟云，却是说不出的讽刺。

山道上再次传来了马蹄声。

但却已经没有人顾得上去看一看来人的样子了，被问枢带来的落望宫宫众突然间肌肉酸软，全身无力，纷纷栽倒在地。

楚临凭侧头看了看自己的属下，嘿了一声，摇头道：“软筋散？这样也好，好歹不会让他们白白送命。”

问枢不敢看楚临凭的眼睛，垂着头道：“宫主，小公子，我实在是逼不得已，会这样做也是有原因的……”

晏唯欢打断了他，慢慢道：“你如今便是有着千般理由，也不必说了。”

问枢知道晏唯欢脾气，生怕他连话都不让自己解释一句，连忙加快了语速，大声道：“宫主，属下不想害你，可我本是戎狄子民啊！”

戎狄，本属塞外蛮部，数年来在边境烧杀抢掠，与大熙为敌，直至明行帝登基七年后御驾亲征，几乎将其灭族，大熙边境方安定了数年。

天生死敌，家国血债，都包含在这简单的两个字里了。

楚临凭心中掠过一丝悲哀，脸上却不惊不怒——经历过了这样多的事情，他相信，这个世界上已经很难再有什么事能让他惊怒了。

“话已说尽。”他从容执剑，转身向前：“来者何人？”

最后一句话不是向问枢说的，而是以内力扬声传向行到半路的马上乘客。

当先一人纵声大笑，音色洪亮，声如炸雷：“妙手国师隋无方、灵山老鬼薛宾、金甲四像史氏兄弟、千斤鼎黄大铭向二位问好！”

史家一共有四兄弟，分别为史浩、史延、史捷和史威四人，因此这一行共七骑顺着小路越来越近，逐渐能让人看清了他们头顶迎风招展的红色旌旗——上书大大的“戎”字。

晏唯欢遥遥打量着这突然而来的七人，身侧楚临凭已道：“妙手国师隋无方——好大的名头，此人当年正是戎狄国师，我数年没有听闻他的消息，还以为是当初死在乱军之中了，未料竟能卷土重来，还找来了这么一群棘手人物。”

没有人知道他是何时和问枢搭上线的，更不知道后边另六个人被许了什么好处，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来的人虽然不算很多，但他们都是货真价实的高手，至少有三人名列“当世十大高手”。

晏唯欢看着那大旗冷然挑眉，忽而从地上拾起一把弓箭，飞身上马，长身立在马鞍之上。

他凝神抬臂，内力贯注，迅速将弓拉满，远处的旌旗不断飞扬，他修长的手指瞬间一放，羽箭已携雷霆之势飞出，声如龙吟直透云层，直冲旗杆而去。

隋无方冷笑一声，挥手将一枚金镖打出，顿时将晏唯欢的箭震得一歪，偏了些许，顺着旗杆一侧飞了出去。

隋无方蔑然道：“文弱的中原人，只会这些雕虫小技。”

话音未落，“喀嚓”一声，旗杆已断。

隋无方失色抬头，正要看时，身体却猛地向前一倾，他胯下所骑之马哀鸣一声，前腿一跪倒在地上，隋无方连忙施展轻功，一个筋斗向前翻出消解了这股冲劲，这才免去了摔掉大牙的下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