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明行帝的目光，齐后嘴唇微颤，却始终不能心无挂碍地说出“不恨”两个字。

反倒是明行帝笑了起来，柔声道：“这样也好，那你就恨罢。”

他素日里往往脸色冷峻，不苟言笑，这时候却是满面温和笑意，又转过头来看着晏唯欢，道：“唯欢，你过来。”

晏唯欢心中百般滋味，突然有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默默走上前去，跪在明行帝身侧：“皇上……”

明行帝依旧是微微笑着：“你唤我什么？”

晏唯欢狠狠一咬嘴唇，低声道：“父皇！”他声音低哑，艰难道：“是、是我不孝……”

明行帝抬起手来，替他抹去嘴角的血迹，和声道：“不怪你，你扶我站起来。”

晏唯欢依言躬身，把明行帝一侧手臂架在自己肩头，扶了他起来。这是这对父子有生以来头一次这样靠近，晏唯欢只觉得父亲的体温极高，手臂沉沉地搭在自己身上，几乎要将他的肩背灼伤。

明行帝咳了两声，勉力站直了身体，面朝东方低声道：“朕乃晏氏子孙，称帝三十余载，却为一女子所挟，有辱先祖，愧悔无地，然苟延残喘至今，惟愿家国平安。如今海晏河清，太子业已堪当大任，于国，朕心中无憾矣。”

晏唯欢惊疑不定，他见明行帝的样子不紧不慢，到这时也未敢相信贤妃所言是真，可是听这话里又透着一股子不祥，失声道：“父皇！”

明行帝抚了抚晏唯欢的头，低声道：“你一直都是好孩子，是父皇对不住你。”他再度转首看了一眼齐后的方向，摇头哂笑，轻叹道：“然于家……嘿，枉我身为一国之君，坐拥天下，却不能护妻儿平安，事到如今，真是报应。”

语毕，晏唯欢只觉得自己肩头的重量骤然一轻，他猛地低下头，愣愣看着明行帝倒下，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那手掌抚过头顶的余温依稀尚存，而眼前之人宛然已经没有了气息。

在今日以前，他从来没有认为这个冷待他的男人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可此时此刻的神魂俱裂，却让他陡然发觉，自己内心深处，是多么深深地渴盼着这个父亲。

晏唯欢面色僵硬地跪下来，想要抱起父亲的尸体，手却抖的不成样子，他以为自己没有哭泣，可不知不觉间，明行帝的襟口已经被打湿了一片。

齐皇后一动不动，立在原地静静看着自己的丈夫和小儿子，良久，她的脸上慢慢浮起一个温柔的微笑，低低道：“唯欢，听娘的话，不要哭了。你身子不好，往后要乖一点，多多保重自己。”

晏唯欢头脑中一片混乱，只觉得仿佛眼前的一切都如同一个荒诞的梦境，怔怔瞧了一眼父亲的面孔，回首道：“母后，我......”

他说到此处，语声戛然而止，只见齐皇后猛地自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向胸口刺去。

晏唯欢大惊失色，飞快地起身冲过去阻挡，可即便他武功盖世，此刻也是来不及了。

齐皇后看到小儿子惶急的面容，心下一软，手便松了，一时没有断气，被晏唯欢接在怀里。

晏唯欢手忙脚乱地为母亲点穴止血，可那匕首入肉极深，早已是回天乏术，他全身发抖，一时站立不住，抱着齐皇后砰然跪在地上。

齐皇后咳了一口血，费力地抬手摸一摸晏唯欢的面颊，轻声道：“可惜看不着你哥哥了。唯欢，母后对不住你，你父皇......纵然有千般不好......我还是舍不下让他一个人走那黄泉路，日后......你和哥哥要、要好好的，听见没有？”

晏唯欢几不成声，嘴唇颤抖，却半晌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齐皇后笑了笑，费力道：“其实我还是怪他，可我只盼着能赶上......下辈子......再与他作对寻常夫妻。”

她口中鲜血涌出，眼睛不舍地看着晏唯欢的面庞，渐渐闭上了眼睛。

晏唯欢目眦欲裂，他的眼睛瞪得极大，却什么都看不清。一滴豆大的泪珠顺着眼角缓缓滑落，啪地一声落在齐后脸上，被摔得粉碎，晏唯欢再也忍耐不住，将头埋在母亲颈侧放声大哭。

在晏唯欢的一生中，恐怕是头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这样厉害的痛哭了。他哭的声嘶力竭，忽然放开齐后的身体，发疯般地以拳头砸地，又用额头狠狠相撞，全身跪伏在冰冷的地板上，嗓子哑的发不出声音，眼泪却滚滚的落下来，身体剧烈的抽搐着，胸中气血翻滚，一口淤血直喷了出来。

眼泪冰凉，鲜血冰凉，他的心底也逐渐变得冰凉，外面的北风呼呼地刮着，像鞭子一样刮在浸满了鲜血和汗水的脊背上，父母的尸体就躺在他的身旁，眉目宛然，仿佛下一刻就会睁开眼睛，母亲会嗔怪几句，然后轻轻为他披上衣服，父亲大抵还是那副眉眼严厉的模样，板着脸呵斥他失了仪态。

可是，不会了，永不会了！

他们永远也不会再多看他一眼，再同他说上一句话。

本来快要止住的泪水又流了下来，这时候，殿外却隐约传来乱军的喊杀声，夹杂呜呜作响的大风里，晏唯欢忽然想到兄长和侄子只怕还在外面与叛军打斗，心下一凛，便如兜头被浇了一盆冰水，神智陡然清明。当下伸袖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深吸一口气站起来，先将父母的尸身藏好，随即拔出刀来直向外殿而去。

一路遍地尸骸，他心跳如擂鼓，脚步越来越快，近乎狂乱地向东宫冲去，方才进宫时，晏唯欢本打算将齐后带出来后立刻去东宫接晏瑞，却没想到在翊宁殿耽搁了那么久的时间，这时候心中又是伤痛又是焦急，胸口一阵阵血气向上翻涌。

晏唯欢眼见着就要冲入东宫，一转眼却看见旁边的花圃边上，一个小小的人影晃了一下，他疾步过去，揪着那人的后领就拎了出来，果然便是晏瑞。

晏瑞又惊又喜，欢声道：“小叔！”

晏唯欢松了口气，眼前竟然一黑，他若无其事地把晏瑞放下，站稳了身子，低声道：“你母妃呢？”

晏瑞道：“母妃去庙里进香啦，此刻不在宫中。”他年纪虽小，但自小作为储君培养，因此十分早慧，这时见晏唯欢嗓音喑哑，双目红肿，额头上还有一大片的血迹，与往日里的模样大相径庭，心中觉得不对，喜色渐敛，急问道：“小叔，我父王呢？皇祖父和皇祖母呢？”

晏唯欢不答，顿了一顿之后方道：“先出宫，这些一会再说。”

他实在不想听这样的问题了，说完之后也不再等晏瑞说话，一把将他抱起来，找到了自己骑来的马，纵马向宫门口奔去。

此时宫中战事已毕，放眼望去，只见火光冲天，断壁颓垣，一具具焦尸横七竖八地摆在地上，宫门口一堆侍卫正在来回巡视。

晏唯欢觉得他简直已经不像自己了，他素来不是容易冲动暴躁之人，然而此时此刻，他虽然面色平静，看起来一如往常的冷若冰霜，心底却似乎燃烧着一把火，烧的他头脑中一片浑浑噩噩，见到了侍卫也不知道躲，直直纵马前冲。

几名侍卫刚刚从外面杀入宫中不久的，没有人识得晏唯欢和晏瑞，看二人衣衫染血，外表狼狈，纷纷上前喝问：“什么人！站住！”

“哪里来的小子，给爷从马上滚下来！”

晏唯欢眼睛都不眨一下，纵马直闯宫门，只听刷刷两下，他已干净利落地收刀回鞘，那两名上前喝问的侍卫脸上尚且残余惊愕之色，头颅已然轱辘辘滚到了地上。

晏瑞一开始不明所以，但他从小极是崇敬晏唯欢，总觉得小叔做的事自有道理，这时候才惊觉不对，失声道：“小叔！”

接着他眼前一黑，眼睛已经被一只冰凉的手轻轻覆住，晏唯欢淡淡道：“别看了。”

晏瑞缩在他怀里，听着耳边叫骂惨呼声不断，心中却并不觉得害怕，反倒有一种诡异的安宁，他甚至可以感受到晏唯欢的胸膛贴着自己的脊背，对方的心脏在沉沉的跳动着。

那样令人安心。

两人共马顺着出城的小道狂奔，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百姓不敢出屋，身后不断有乱箭射来，晏瑞被晏唯欢按在身前护的密不透风，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感觉到马停下来了。

晏唯欢松开晏瑞，翻身下马，晏瑞骑射功夫极佳，自己在马背上倒也坐的稳稳的，茫然低头，只见晏唯欢背后左肩处、右腿处等数个地方均是血迹斑斑。

他顿时明白，方才乱箭齐发的时候，晏唯欢把自己护在身前，想必看见后面有箭射来也不敢躲避，因此以他的武功，竟然也中了这许多箭，伤口处皮肉外翻，却没有箭头，也不知道他是何时在马上把箭枝拔下去的。

晏瑞的眼眶霎时间红了，哽咽道：“小叔，我……”

然而还没等他说完，晏唯欢已经把一样东西递到了晏瑞面前，晏瑞接过一看，不由大惊，那竟然是传国玉玺！

晏唯欢面无表情，平平道：“瑞儿，你皇祖父和皇祖母都不在了，你父亲在外迎敌，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此地狭窄，旁边并无岔道，我在这里挡住追兵，前方必不可能会有埋伏，你只管向南去，拿着这玉玺去找你舅舅平威将军，请他领兵回来勤王平叛。”

仿佛当头一道惊雷劈下，晏瑞一愣之后，泪水顿时滚滚而下，他几度想要咬住嘴唇忍耐，却都没有做到，终于忍不住伏在马背上放声大哭。

晏唯欢视而不见，回身看了一眼来路，加快语速道：“我之前给你的匕首在不在身上？”

晏瑞一面哽咽一面点头，晏唯欢便道：“好，那你走罢。”

晏瑞哭的浑身颤抖，探身一把拉住晏唯欢衣袖，求道：“小叔，你和我一起走罢！小叔我求求你……”

晏唯欢狠狠一闭眼扯回袖子，喝道：“别哭了！我晏家儿郎如何能效那等女儿之态！若我和你父亲都死了，你便是一国之君！把眼泪擦了，快走！”

他说完这句话，却发觉晏瑞猛然抬起头来，一脸惊愕地看着自己，晏唯欢若有所觉，回手一抹，竟是满面的泪水。

他深吸一口气，只能故作不知，一把推开晏瑞，狠狠一鞭甩出，那马便带着晏瑞向前面的山道而去。

晏瑞一面紧紧抓住马缰，一面回过头来，带着哭腔高喊道：“小叔！”

晏唯欢并不回答，注视他的背影渐渐远去，直至晏瑞平安消失在道路尽头，这才慢慢转过身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