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一轮清月幽幽地挂在天上。月光一泻，琼楼玉宇就在在黑暗中大致勾勒出了轮廓，明廊的灯火星星点点，照得廊顶龟龙鳞凤的花纹忽明忽暗。一盏宫灯从明廊的那头摇摇晃晃过来，走路的脚步声有些急，竹影摇曳，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走得近了，方是离王身边的孟公公在引路，后面跟着钦天监的徐大人，两人皆是神色忧虑，步履匆匆。约莫酉时，离王突然头疼发作，孟公公急忙宣了太医却遭到严厉斥责。离王言钦天监徐莫能解其头痛，立刻召其入宫。说起治病，徐莫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是想到离王速来深夜召见之事，大致也猜到了几分。

紫宸殿内，离王抚额而坐，旁边黄花梨的蝶几上摆着一个鎏金的龙型香炉，龙嘴正翻云吐雾，安神香的气息遍布屋内各个角落。

“微臣参见陛下。”听见声音，离王才睁开了眼睛，挥了挥手，遣散了众人。

“爱卿，十四年前，朕率乾国攻辰......改立国号的时候，左相上书直言‘离’字不太吉利，朝臣们纷纷附和，你...也是在其中的吧？”

“还请陛下恕罪。彼时微臣年纪尚幼，学识浅薄，格局也未开，只知‘离别’之义过于伤感。恐引人愁思。现在乃知，陛下是想做个贤王，愿离国百姓从立国之日起免受离别之苦，让天下再无《新婚别》、《无家别》、《垂老别》的诗作。陛下此意，此乃圣君所为。”

离王哈哈大笑，伸出食指指向徐莫,“你呀你呀......跟你姐姐一样，就会哄朕开心。不过说的也不错，朕是想做个贤王。”然后停顿了一下，眼神炯炯“你把杜子美的三别都翻了出来，可这‘离别离别’当是先有‘离’，再有‘别’，爱卿觉得呢？”

徐莫快速地扫了一眼离王，不敢与之对视，低下头来，眼睛看着离王面前的那个精致的和田白玉碗。碗里盛着六个翡翠汤圆，没冒热气，许是放的时间长已经凉了。离王也没有要吃的意思，只是说话间不住地拿着汤匙把玩，像是在暗示着什么。

徐莫心理疙瘩了一下。离王一向以身强力壮、弯弓射箭为傲，能让他用头疾复发的借口深夜召钦天监入宫，这世界上就只有一件事了。

离筵，离筵。

十四年前。徐莫不知道改国号为“离”的时候，离王有没有想到过杜子美的三别，但是他很清楚，要表达对摆“离筵”之席的追求而不顾众人反对的，是他面前的这个君上。十四年来念念不忘，几度犹豫置柳家于死地，又不忍放弃跟离筵一丝一毫的联系而放手的，也是面前的这个帝王。不过普天之下，王土之上，又有哪个君主能说自己不想呢？

相传世间流传着一本离筵菜谱，记录了七七四十九道菜肴的做法。这些菜肴原料特殊，制作精良，君王登基若能摆离筵之席，与功臣共食，表内政修明之意，彰爱贤惜才之德，即可别昏庸、长慧谋、明帝王道，成贤王之名，一统天下，江山永固。

古往今来，各国君主都对这个传说深信不疑，使出了浑身解数派人寻找，只是离筵菜谱却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听说辰王当年秘密得知，离筵菜谱有一原料需要烨国的国宝金丝猴，不惜赌上了全部玄甲军，这才落得了国破家亡的下场。而乾国趁机南下，也经过了当时的国师占卜，说是离筵秘笈就藏在辰国。结果，乾灭辰后，改国号为离，离筵菜谱没有找到，国师也人间蒸发了。

想到此处，徐莫觉得离王的头可能是真疼，不禁深吸了一口气，“臣知陛下之所盼，也知陛下如今的疑问。”

“那爱卿要给朕一个什么样的答案呢？”离王偏了偏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眼睛，嘴唇微微有了些弧度。

“离筵的确与柳家有关。”还没等离王发问，又接着说道：“只是当下时机尚未成熟，柳家怕是也不知情。”

话音一落，离王当即眉头紧锁，怒目圆睁，顺手拿起面前的和田白玉碗砸在地上。“砰”地一声，碎片四溅。翡翠汤圆与汤汁一起倾倒在地上，饱满的黑芝麻馅儿被挤了出来，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食物的清香，地上却一片狼藉。徐莫的额上被蘸上了汤汁，他还没来得及拂去，就俯身跪倒在地。汤汁顺着他的右边脸颊顺流直下，耳边离王的怒言一句一句砸出，如春日惊雷。“这柳之昂到底有什么本事？让你和贤妃三番五次地为他说话？你们两姐弟是把朕当三岁小孩糊弄是吧......这辰国余孽，果然是留不得！”

等他发泄得差不多了，徐莫方才开口：“陛下息怒，请听微臣一言。前朝辰君与柳之昂自**好，有兄弟之义，这也是陛下现在心结难解的原因。可即便如此，辰王在位时，也从未见过离筵菜谱，更别说摆离筵之席，君臣共食。若是柳家真的知情，岂会不给，白白为了一个金丝猴的传言去攻烨，弄得如今这番局面。”瞥见离王的怒意渐退，徐莫方才用衣袖拭了拭面，继续道：“倘若离国立国后，柳之昂得知离筵秘笈，可能性也微乎其微。柳之昂当知自己身在局中，能够保住性命，阖家团聚是圣恩普照。若是心怀感激，当献出此谱。若是深感危机，命不由人，也当献出此谱，以表忠心。若是他真有此谱，却拒不上报，也是无用的，如今乾国辰国一体，离国国运昌隆，烨国与之有伐城之仇，澜国也视之为大敌，他没有别的君主可辅佐，没有第二个选择。”

离王听这一席话，用手捋了捋胡须，思索了一会，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徐莫知道，他是暂时表示同意了。“起来吧。”平常的时候，徐莫只喜欢待在自己的司天台，静静地看着天上的星星，而并非世人口中的星象。他喜欢每一颗星星，并不探究凶吉，只是身为钦天监监正便只能为陛下解读“天机”。他也没啥好抱怨的，身为臣子，就只能一愿能够护住姐姐徐婵在宫中一生平安，二愿无召的时候能躲在司天台看看天，若是如此，便也就心满意足了，跪或不跪又有多大地区别呢？

“关于这时机......爱卿可有什么线索？”

“十四年前，离国诞辰，五星从镇星聚奎，赤光满堂，是夜凌晨，太白星起而紫薇落。陛下可还记得当时圣旨留下的柳家双生女？双星见面，一升一落，一人明月光照，独立权威数，一人家亲缘簿，离群独处无定数。二者互相补益，缺一不可。依微臣拙见，离筵的秘笈可能跟二女联系紧密。”

“真有此事？”

“天象是微臣之所擅，只是这人之命途，微臣学识浅薄，不敢多言。长安城东郊的佛光寺里，住持师父普慈慧根深厚，当有自己的独特见解。陛下若信，可派人一探。”

走出紫宸殿的时候，徐莫抬头仰望了一下宫墙的四角天空，夜晚像是一张巨大的幕布，笼罩着世间万物，连这高高在上的皇城也不能另当别论。他刚想从来时的路返回，就被孟公公叫住了，宫门已经落锁，他是出不去的。孟公公提出陛下恩准留宿偏殿，他知道这不合规矩，若是被朝臣所知，又不知引来什么风波。他一人也罢，只是姐姐还在深宫，前朝后宫联系紧密......姐姐又是个温婉好欺负的性子，便婉拒了孟公公的好意。夜已深了，这姐姐的揽月殿也是去不得的。偌大一个宫城，却无一星半点容身之所，呼之即得来，挥之即得去。

徐莫站在东墙底下的春明门门口，抬头看着天一点点地亮起来，星星要退了。再过半个时辰，宫门即被打开，他就可以回到他的司天台，美美地睡上一觉。嗯。若是没有别的诏令的话。

黎明的寂静都是一样的，不论宫里宫外，也不管侯门将邸，就连柳府也不例外。

柳如伊睁开了眼睛，惊魂未定地用手抚摸了一下旁边熟睡的唯伊，才确定刚才只是一个梦，随即深深吐出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突然一只手抚上了她的头发，“怎么醒了？”唯伊睁开眼睛看着她，两人在黑夜里四目相对。

都说姐妹情深，双生子尤甚，唯伊作为早出生两分钟的姐姐对如伊这个妹妹关爱倍加，平日里两人也是无话不谈。只是这次，如伊犹豫了。梦里没什么血腥的场面，不算是什么噩梦，反而有一株纯白绮丽的花，一株二艳，并蒂双开。像是无意间发现了新鲜玩意儿，梦中的如伊驻足观赏，她突然觉得这花跟她和姐姐很像。

还没来得及跟姐姐分享喜悦，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太阳东升西落，不停反复，周围来往匆匆，形如幻影。快，太快了。只有她像被世界抽离了出来，静静地站在这里，一低头，那株奇花也在不停地变化。她才惊觉，这株花是没有根的。若是想要生存，一朵必须不断吸取另一朵的养分，否则两朵都会败落。因此，其中一朵必须湮灭，以换取另一朵的生存。如伊看着其中一朵日渐枯萎，一朵越发蓬勃，心里被堵得发慌。更令她目瞪口呆的是，待到一花枯萎，另一朵也就再无养分支持，会以更快的速度凋零。耳边响起了一个声音：“双生花，就是你们呀......”

如伊不想知道自己究竟是那一朵。她伸手搂住了唯伊的腰，撒娇似的把头埋进了她的怀里，故作轻松地说：“阿姊，我在想......哥哥快回了吧。”唯伊一听，也露出了微笑，是呀，快回了，她们的舒扬哥哥就快回家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