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宿山里的房子尽是挤挤挨挨墙体厚实的土胚房，但也有富贵点儿的人家是青砖绿瓦结构的建筑，就比如说苍府。只不过当年的灾祸损坏太过严重，许多门户早就只剩下残垣断壁。砖瓦粉化成土，终有一天会回归了大自然。那苍府虽还完好，但看起来也是灰扑扑的不复往日模样。

刚入村的时候，四处一片荒凉，倒塌的矮房，土坯墙还倔强地矗立在张牙舞爪的枯树下。不时有乌鸦掠过头顶，那氛围，如同人迹罕至的墓冢。

这片地方，也就只有这烟波尾恒久不变。枫林依旧是这片枫林，红叶依旧是漫天的红叶。每一片都是竭尽生命而义无反顾的样子。

暮行烟仰着头看着，脚步随着这令人迷乱的火红而混乱。风越来越大，吹动着枫叶沙沙作响。一片枯叶从颊边划过，留下一丝明显的痛意。脑中嗖嗖闪过许多似曾相识的画面，一闪而过后又消失的彻彻底底。徒留满心的空怅氤氲不去。

回头看去。

荼白也是一副怔忪的模样。目光交汇的瞬间，风起云涌。

“你怎么了？”

暮行烟问他，想确认方才的惊心动魄不只是自己的错觉。他双眸闪烁，却有些痛苦的皱起眉，停下来揉了揉太阳穴。

“无妨。”他答，“也不知怎么，忽然脑中有些抽痛。”

“我给你揉揉。”沫沫让荼白蹲了下来，她十分体贴的给他捏捏揉揉。暮行烟也踩着红叶走过去，在他们跟前蹲下。

“这块玉你要不要佩戴一会儿？我其实可以自己克制的。”她掏出了颈间的镇魂玉。这块玉在荼白面前，幽蓝的光愈发耀眼了。

“不用，你自己好好戴着。”

原地休息的时间里，沫沫拉着仲升在一旁捡红叶，二人嬉笑的声音十分悦耳。暮行烟与荼白在一旁坐着看着他们玩闹，不知怎么，竟有了老两口看儿女绕膝的天伦之感。荼白将她随意压在红叶上的手握着，凉冰冰的。“你这冷血动物。”

“彼此彼此。”

两人相视而笑。之后的时间里，他们并未有交谈，只是静静的靠着，就觉得心满意足。不需要绞尽脑汁去打破沉默，因为就算是沉默也是如此舒服。这大概就是沫沫所说的‘伴侣’。各自有各自的心事，不必打探。在脑中纷飞片刻又会因为看了对方一眼而烟消云散。

“走吧。”休息够了，他们又继续往山上走。看得出来，过去是有人在这里生活的。山间还修了一条方便行走的石板路，这条路一直通往山腰。

荼白与东望军进村的时候，其实也经过了这座山，只不过没有走这条路。那个时候心里全是行军的匆忙。如今闲庭漫步，挽着妻子，带着孩子，内心恬静。乱流中得片刻如此，足矣。

沫沫在前头跑的很快，仲升怕她摔了跌了在后头费劲的追着。

“那小子你是怎么认识的？”荼白都看在眼里，觉得这个人安安静静的，并不甚讨厌。

“英雄救美。”

“你是那美？”

“我是英雄。”

荼白不相信的瞅着她，“不能吧，看他那么怕你，你是先欺负完人家，再放人一马的吧？”

“爱信不信，”暮行烟随手从头顶拔下一片叶子叼在嘴里，瓮声瓮气的，“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个沫沫这般大的孩子。也算他机灵，躲对了地方，没有做了那南赤墨的下酒菜。我正巧遇到也就顺便带他出去罢了。”

“原来如此。”自己竟把这茬儿给忘了，烟儿见到他肯定是血祭之前的事。那么这样算来这个仲升在那时也只是个孩子。不知怎么的，荼白再看向那仲升时，眼中柔和了许多，还带了几分慈祥。

“你觉得我应该如何对他？”

暮行烟这话问的十分突兀。是在问他的态度吗？既然知道他在她眼里也只是孩子那当然就没什么威胁可言了，自然是怎样都可以的。只不过听她的语气似乎又不是这个意思。“你是问哪方面？”

“这次来人间这一趟，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亲眼看见他杀了个人。”

荼白的呼吸随着她低沉的声线一紧，他并不能相信眼前这个唯唯诺诺的人会有胆量做这样的事。

“他心思很重。欲望也重。随后我又发现他很自卑，但在内心还是想改变自己做一个大家都认可的人。有时我想劝他随意一些，不要活的那么累。但转念一想，或许是他压抑太久，唯有不断证明自己才是他最舒服的生活方式。至少在他认为，这样复杂的人格可以护他自己周全。”暮行烟自来不喜欢长篇大论，若不是讲道理，她从来是言简意赅。一是懒，二是脑子的确不够用。这次讲起秦仲升，她边想边讲，常常会停顿好一会儿不说话。荼白就这么静静听着，也不打扰。

“我自认对他并没有什么成见。但不知为何，对他却总不能像和沫沫那般无话不说。他手上的人命我也打算作罢。毕竟这世上，有好人，就该有坏人。他狠得下心，我竟然还觉得安心。这孩子如今叫我一声师父，我也应了这个徒弟。既然是师徒，我自然不能随意对待。然而我却一时不知要如何对待了。”

她暮行烟没什么了不起，不是圣人，更不是造世主。没想过去温暖谁，因为她自己都需要被渡化。从前不觉得这世上有什么想不通的事，但往往两个同样有缺陷的事物放在一起，才恍然惊觉，原来这是个问题。

“究竟让他继续平庸，还是扬眉吐气？他虽天资不高，但我是有信心让他成为一个不错的武士的。但这样长期压抑的人格如果有扬眉吐气的一天会是什么样子呢？或许他会变得很好，也可能很不好。”

“这其实不是你该焦虑的。”荼白知道她说完了，将她口中咬的不成样子的叶子扯下来丢掉。“尽人事，听天命。”

荼白看到了她眼中的疑惑，继续说道，“你不是他，就算绞尽脑汁其实也不能真正了解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看到了他的阴暗面，但怎知他没有其它侧面？或许他的其它侧面只会展示给特定的一些人看见。我们不过是他生命中的冰山一角，并不能改变他的人生轨迹。你可以尽可能教给他你认为适合他的，接不接受却是他的事。自己无愧就好，你又何必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

心中的疑惑好似前方的路愈发简单清晰起来，荼白似乎总有让她醍醐灌顶的本领。她自来如此冷静的审视自己和别人，活在一个永恒的愿望和幻想中，自己不敢点破，亦怕别人拆穿。但芸芸众生，斗转星移。事随境迁，荣辱悲欢与跌宕起伏总让人很容易就曲解了人生。找一些观点来奴役自己，找一些事情来折磨自己。其实只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

“是我狭隘了。”暮行烟呼出一口气，笑了。

脚下的石板路已经到了尽头，前方就是那户宛如仙人居所的人家。沫沫和仲升早早的到了，现在正看着他们招手。

秦仲升本就身子弱，这一路追着沫沫累的满头大汗。他咧嘴大喘着气，双手撑着膝盖。抬眼的瞬间眼中的澄澈恍如变了一个人。

（）

石砌小径，青藤小屋。就让人想起了悠扬的洞箫，竹简与诗卷。

总觉得那扇门里会走出一个翘首盼望的女子。她眼中有银河阻断的去路，有逐渐消失的鹊桥。

上前敲门，许久无回声。果然，这里也是一处空房。

开了门，走进去。穿堂风呼啦啦的吹着。屋内摆设简单得很，一个圆桌子、几把椅子随意的歇着，占据着方圆之地，远远的大炕驻在最暗的角落里，空落落的，上面搭着一张薄薄的秋被，让人感觉这炕头一定凉冰冰的。整个屋子像是被洗劫过了一样，再无其它的物件，显得本来就大的屋子更加空荡，只感觉山风才是这个家的主人，带着浓浓的秋意在房子里肆意游走，撞开那扇窗，又从这扇窗溜走了。

“我喜欢这个地方！”沫沫在房间里到处转悠着，“我们住在这儿吧，别回东望了。”

“我也喜欢。”暮行烟应和着，这个地方如此清幽，还雾气缭绕，不就是她与荼白寻找的仙境吗。“荼白，你说我们在这里办婚礼如何？”

荼白点了点头，但不过一会儿又摇摇头，“这里好是好，但是……”

“怎么了？”

“不知为何，一进这间房我就觉得心里不大舒服。”无论是屋子外孤零零的伐木刀，还是散落一地的木柴。目光所及的每个角落，每处痕迹，都让心中掠过一种无名的寒战。“况且，这山下是荒村，冤魂也未散尽。我们在这办喜事，显然是不妥的。”

也是。方才只是觉得这里景致好，听他这么一说，暮行烟心中也徒然生出那种怪异的感觉。一些明明从未见过的事物却觉得异常熟悉，这种无法解释的感应让心升出似曾相识的伤感。

这么一说，沫沫却兴奋起来，“呀！婚礼！”

“二位不是早就办过婚礼了吗？”仲升疑惑的问道。

“我们想在人间再办一次。”荼白解释着，“到时你们愿意的话都来热闹热闹。”

“太好了！”沫沫欢呼起来。

暮行烟走着走着来到了炕头边上，这里有一个大柜子，柜子旁是一面一人高的大铜镜。她站在铜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真是好久没有这样好好看看自己了，然而就这么看着看着，她自个儿笑了起来。的确如同沫沫所言，丝毫姿色也无，灰头土脸的，倒是像个丐帮帮主。

她正自顾自乐呵着，再次抬眼的瞬间却看见那镜中……自己的背后……竟站着另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心中一紧，暮行烟立即往背后看去。然而，自己背后哪有什么人。难不成是眼花了？再次看入镜中，果然，已没了方才的镜像。

暮行烟抚着胸口，喘着粗气，正愣神。这时却听见门外传来喧闹声，四下一看他们三人也已经不在屋内。立刻来到门口一看，却看见一个男人气势汹汹的用剑指着荼白。

“你居然还敢来这里！”那男人怒目圆瞪吼道。

暮行烟定睛一看，原来是刚刚被放出来的那个将军。他还有完没完了，为什么总是对荼白如此有敌意。

“我为什么就不能来？”荼白平静的说着，无视他的剑锋凛凛。

“亏我当年还觉得你是可靠之人，以为小夜跟着你一定会幸福。没想到你如此见异思迁，如今竟公然带着新欢来到这里参观。你良心何在！”

“将军，我看你是认错人了吧。”

“认错？我做鬼都会记得你！”

二人正是焦灼，看样子光凭解释是不能让这个将军清醒的。暮行烟眼偷偷凑到秦仲升耳边说了句什么。秦仲升点点头，带着沫沫先行离开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