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壤内城行宫大门外，郑尚和金允熙派出的六百士兵并不知道内城东门城楼上的变故，在一个参领的带领下驱赶着两、三千神色慌乱的平民冲向宫门。

“狗日的权文泰，无能之辈，”成载宁瞧见远处快步赶来的六百士兵，对着被人流挤在大门口进退不得的权文泰大声笑道，“谋反谋成你这模样，不如一头撞死在你身旁的大门上算了。”

“成载宁，你这个助纣为虐的孬种，”权文泰涨红了脸，沉声道，“别以为那六百人是来救你的，他们也是心怀不轨的谋逆之徒！”

“狗日的血口喷人！”成载宁哈哈大笑道，“如今内城四面城楼的炮声已停，等他们驱赶开这些乱民，就是你的授首之时。”

“嘿嘿，”权文泰冷笑道，“他们是在驱赶，但你好好看看，那是郑尚老贼的私兵和金允熙的镇抚营，勾结在一起，你还不明白么？我便是被他们出卖的出头之人，等他们杀到之时，便是我们这自相残杀的一千五百人覆灭之刻！”

成载宁瞪大眼睛看了片刻，果然是郑家私兵和镇抚营士兵。他皱着眉头，硕大的身躯抵着墙壁，用开山斧往上一伸，搭在行宫墙头。

只听见“叮”、“叮”几声，几支长箭越空而至，一齐射在斧头上。

“干你娘！”成载宁狠狠骂了一声。如今情形非常复杂，不知行宫内发生了什么事，但自己带领这些别侍卫准备翻墙撤退的企图肯定被终止了。对面赶来的那六百人来历极为奇怪，辨不清敌友。而身边这一千余别侍卫个个人心惶惶，大家族出身的更是心萌异志。

局势如此紧迫，该如何自处呢？

成载宁正犹豫间，突然听到耳畔传来“哗”的一声巨响，抬头望去，却是建于百余年前成宗年间的行宫大门被众人压得坍塌了。权文泰惊喜交加的脸庞出现在顺着缺口涌进行宫的人群中，没想到一个死局居然以如此戏剧性的突发事件得以解开。

但令众人更加吃惊的事却是行宫内的小广场上和房舍间黑压压地站了无数黑衣士兵，大部份都有半身甲，旗帜鲜明，军容严整，手上都拿着明晃晃的镔铁长刀，小广场上第二排的士兵更是手持诸葛弩。朝鲜缺铁，通常地方驻兵都是没有甲胄的，连王宫侍卫都只是庆典时才会穿上半身甲。

配备如此精良的，会是哪支军队呢？

跑在前面的家族私兵们停下了脚步，紧随着他们的别侍卫和平民们也顿住了脚步。有些力气稍弱的，便被后面挤进来的人群推倒在地，然后狠狠地踩在脚下，汹涌的人群在刹那间如同中了定身咒一般，停顿了片刻。

“嗖”、“嗖”声不断，严阵以待的军阵中，弩兵们开始发射弩箭。这种箭支不长，但机括力量很强，穿透性非常高，在密集的人群中，经常能同时射杀前后排列的两个人。

“他娘的！”权文泰扯过一个平民挡在身前，一眨眼的功夫，这个可怜的人身上便插了五、六支弩箭，冲在前面的私兵更是倒下了一大片。

“是镇北军！”成载宁大叫一声，他在先前的战斗便被一个家族私兵刺伤了左臂。弩箭射来时，他手边只有侍卫，没有可抓的平民，略为迟疑的功夫，便被一支弩箭射穿了左肩胛。他痛哼一声，粗大的右手一扯，拉过一个侍卫挡在自己面前，总算逃过一劫。

是镇守鸭绿江口一带的镇北军，权文泰此时也认出了这支军队的旗号。它是朝鲜太宗李芳远建立的常规军队，脱胎于营镇军，原本是协助平安道和咸镜道等地守城军驻守城外各要隘关口的。但后来女直兴起，野人女直和建州女直都不时冲入北方境内大肆烧杀掠夺，为了抵御女直人，这支军队在朝鲜世宗时，因义兴府和三军总制府合而为一，便被派往北方边境，是朝鲜最精良的军队之一。

镇守北疆的军队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平壤的临时行宫内，瞧人数绝不会低于三千人，最近没有见到有军队调入平壤，所以决不可能是临时调遣来的，难道殿下早就谋划着除掉我们这些大家族了吗？权文泰一边举着尸体挡着箭矢，一边在残余私兵的保护下随着慌乱的人群退往行宫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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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壤中城内的西门大街旁，三座小丘陵围成的几字形街道上，血色的朝阳越升越高，这一天的时辰似乎过得特别的慢。

“我大明有句古话，叫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张镛笑道，“崔兄说施一小策便要争论个长年累月，那也难怪，崔兄眼下在我的掌握之下，自然对自己的力量不太信任，但我们从这件小事上也可以看出，力量，掌握绝对的力量，就是共和制度施行的保障。”

“愿听教诲。”崔庆会眼里有了神采，听到力量两个字，他似乎回到了昨晚春香阁的湖畔。

“首先，各家族都应有兵权！”张镛沉声道，“兵权掌握在谁手里，谁才能说话算话！”

崔庆会皱眉道：“这不是扶桑的大名制吗？”

“所以要提出尊王攘夷，”张镛笑道，“尊王，便是如同倭人的天皇般，把殿下及其子孙好生供养起来，装在庙龛里，关在一个小院子里，日日好生膜拜。”

“不能杀？”

“难道你还想*祖不成？这是大义所在！”

“那由谁掌握？”

“跟将军和大名们不同，各大家族都有武力，互相牵制，求的是实际利益，而非名望，所以要把殿下和他的子孙后代们关在一个独立的漂亮小院子里，谁也不能掌握，他们也不能出来，在里面享受我们这些有兵权的家族供养，女人、酒肉、金钱，都按月送给他，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

“如果他想反叛我们呢？想自立呢？”

“那就杀了他，这种荣华富贵、极尽尊荣的囚犯生活，会有很多人想去的，至于人选，”张镛笑道，“你忘记了那个前提，力量，我们这些家族手里掌握着力量，我们说的话就是天理。”

“有这个大义名份在，我们这些家族就不会私相残杀？”崔庆会用怀疑的目光看着眼前有如神棍一般的张镛。

“我国周天子座下还出了春秋和战国呢，不自相残杀？那是做梦，但为了避免我们自己的力量遭到削弱，故而提出攘夷，在殿下的大义旗帜下，各家出一部份人马和船只，去扶桑、大明、南海等地征讨，然后按各自实力大小分割所获利益。”

崔庆会讥笑道：“张使君，你是盗贼起家，便想让我朝鲜全国百姓都当盗贼？”

“何为盗？不明自取为盗；何为贼？有利无仁为贼，”张镛微笑道，“对于这些国家和善的百姓来说，我们是经商的；对于那些不法商人来说，我们是仁义的军队；对于那些朝庭来说，我们不过是化外之民，无伤大雅。”

“不愧是强盗出身，”崔庆会大笑道，“一套道理出来，居然自成体系。”

“狗日的高丽棒子！在这生死存亡的当口，张使君浪费这么多时间与你闲谈，居然毫不领情，你应当纳头便拜，入我长奠军门下，莫不是敬酒不吃想吃罚酒？”女直人纳库布在旁边听得早就心生厌烦，见崔庆会摆着一张不进油盐的臭脸，不由恶从胆边生，狼牙棒一举，便要当头击下。

“强盗就是强盗，穿上龙袍也是强盗。”崔庆会也不理他，自顾自地闭上了双眼。

“不知崔兄读过论语么？”张镛瞪了纳库布一眼，示意他收回狼牙棒，这招对崔庆会这种敢以下弑上的大族子弟实在是没什么用处。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张镛见崔庆会闭目等死，并不理会自己，便笑道，“朝鲜崔氏源自我国崔氏，治学自然极为严谨，这论语一书崔兄想来从小便读得烂熟，理义、注解更是了然于胸，小弟似乎是在这儿班门弄斧了。”

崔庆会也不答话，只是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那依崔兄之见，仁为何物？”张镛静静地望着崔庆会。

过了片刻，崔庆会才睁开眼睛，微笑道：“你以为我会说大国宋儒的克己复礼之学？”

“我国崔氏源起山东章丘，两汉间兴起为儒学大家，影响直到唐宋之际，故东汉平州刺史崔毖入朝鲜后，朝鲜崔氏一族便治两汉儒学，与宋儒所传自然相距甚远。”

“天人合一，无我无物，无欲无求，方为仁，”崔庆会苦笑道，“我居然会跟一个强盗头子在这兵荒马乱的平壤城里论道，倒也是一件趣谈。”

“那是因为我这强盗头子当得有点与众不同，”张镛道，“尤其是我看不通生死，生为何物？死又为何物？但我却知道，我不想死，我的兄弟们不想死，同样，你也不想死。”

崔庆会年轻的脸庞突然黯淡下来，低声道：“我三岁读论语，至今十六年有余，明经义，却不明道理，生死一道，又有谁能看透呢？方才我便想到了自己未过门的妻子，求生本能便由然而发，否则怎会与你论仁。”

“既然看不透生死，所谓脱然若遗，那生与死没什么区别，强盗与书生、家族与国家，也就没有区别，我与你，也没什么区别，”张镛笑道，“佛经上常说，梦幻空花，什么都有，什么都看来很美，但细细一看，又什么都没有，这便是我们常人的境界了，沿海征讨不仅有利于家族，而且利国利民，强兵健国。”

“你在狡辩！”崔庆会打断他的劝解，大声道，“你在利用我的私利心，想说服我，说服各大家族，说服朝鲜这些可怜的百姓，随你去那茫茫的大海上寻求未知的前程。”

“但你心里已经认可了我的道理，你放不下自身，也放不下你未过门的妻子，更放不下你的家族荣誉，这些在你心里，比什么狗屁的国家、百姓重要得多！”张镛盯着他，也大声吼道，“你不是百姓，怎么知道他们不想抢劫？你不是百姓，怎么知道他们幸福快乐？你不是百姓，怎么知道他们不是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他突然脸色激动起来，看着崔庆会怒喝道：“百姓，百姓！你们这些人只知道拿百姓当幌子，想拿便拿，想杀便杀，养民如养猪，治民如治虫，还说他们可怜，真是又当*又立牌坊！”

崔庆会脸色惨白，黯然低下头，萎坐于地。过了两、三刻种他才抬起头来，看着张镛和长奠军众头领，低声道：“我愿意同你结盟。”

“结盟这种狗皮倒灶的事就免了，我只相信兄弟们的刀枪，”张镛笑道，“你若真是有心，不妨让我们赢了这场赌局，按我们强盗的规矩，立个投名状。”

“我眼下无兵无权，郑氏也叛我而去，”崔庆会叹道，“只待别人宰割了。”

“据我所知，崔氏前后有六代人在此任平壤大将或平安道观察使，你昨晚敢以身犯险，亲历叛乱，决不会没有留下后手。”一个长奠头领突然在旁边笑道。

“你是何人？”崔庆会盯着他，眼神凌厉。

“在下丰壤赵镇硕，户曹判书赵焞之侄。”赵镇硕笑嘻嘻地回答道。

“丰壤赵氏？”崔庆会看着张镛，叹了口气，低声道：“没想到你能让赵氏家族的人臣服。”

张镛笑道：“我可不是浑身一抖就震服他的，不过是拿把刀架到他脖子上，只要是人，都会知道如何选择。”

崔庆会苦笑了一下，说道：“我们崔家用了四代人，历时近百年，于平壤城内建成几条秘密通道，其中有一条，便可从中城内一处民舍的井底直通殿下此次选定的临时行宫内，这是我留的后路，也许对你有所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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