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壤中城西门大街上，黄进率先从缺口冲到中城内。尘土飞扬中，他看见前方凌乱的街道上，二、三十个士兵正簇拥着一个中年将领朝着内城西门狂奔。其中有两个士兵抬着一副担架，上面躺着一个被捆成粽子似的青年将领，正是守城军副将郑三弦和崔庆会。

原来在长奠军扔出的*刚炸开时，对这种不明的攻城方式产生了畏惧感的郑三弦凭着行伍多年的本能，立马带着崔庆会飞步奔下城楼，阵前逃跑是朝鲜官军的特长之一，上官也不会追究。他虽然侥幸逃出性命，但手下几百士兵却死了个干净，只有二、三十个贴身亲兵活了下来。

黄进和随后赶到的郭再佑对望一眼，很默契地各带部属抢近路包围了上去。

“郑副将！”在一条几字形街道上，黄进抢在前头挡住了郑三弦的去路，高声笑道，“别来无恙乎？”

郑三弦升任守城军统领后，没少给性格耿直的黄进小鞋穿，两人本就不太对付，如今更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黄进，你自诩忠良，居然帮着逆贼，谋害殿下？”郑三弦提着宝剑，歪戴着头盔，气急败坏地指着黄进骂道。

“尔等和李政合谋，以为我不知么？”黄进一摆手中长枪，直指郑三弦。

“李政李大人和我叔父都是领殿下之命，逼反各大家族，平定党争！”郑三弦怒道，“你若是忠臣，便回头是岸，莫不成你黄家这种小姓，也要跟着几大家族谋反么？”

黄进还没来得及问话，郭再佑便在后面抢先笑道：“逼反各大家族？这种乱政，连我都知道是瞎扯，你污辱君上，罪不可赦。”

说罢也不容郑三弦回答，一挺长枪，直往他身上刺去。

突然郑三弦身后的一个郑家亲兵猛地扑了上来，把他拦腰抱住，在两边士兵或愕然或愤怒的目光注视下，手中短刀一下子就捅进他的腰间。

鲜血汩汩流出，身受重伤的郑三弦躺在地上，盯着这个压在自己身上的家族子弟，怒道：“你……”

“幸不辱使命！”那郑家子弟站起身来，对郭再佑拱了拱手道，“世子翊卫司编外千户郑载锡受殿下所托，潜伏在郑家十五年，如今方可手刃此贼，还望大人引我去见临海大君，有要事相告。”

“世子翊卫司编外千户？” 郭再佑拍了拍手，走了过来，站在垂死的郑三弦身边，抽出腰刀，猛地劈下他的头颅。此时其余郑家亲兵皆被杀死，鲜血流淌在大街的硬泥地上。

“下官昨夜接到殿下的亲笔谕旨，郑尚和各大家族一起叛乱，”郑载锡沉声道，“如今郑三弦伏诛，但郑尚和崔、权等家族却在内城作乱，情况并不容乐观！”

“那你见临海大君有何要事呢？”随后赶到的张镛接口笑道。

“关于两位大君受命抚乱一事，殿下有新的旨意，我必须当面呈给临海和光海两位大君！”

“殿下知道两位大君进了城？”

“殿下并不知道，但两位大君既然奉旨，带着各位进城平乱，那这道旨意就应该让他知道，恕我不能告诉你们详细情形。”

“哦，是吗？”张镛突然指着崔庆会，笑道：“那他又是谁呢？”

郑载锡猛地拔刀往双眼紧闭的崔庆会砍去，嘴里说道：“他便是崔庆会，此等逆贼，早就该杀了！”

话音未落，便觉得胸前一痛，一支鲜红的枪尖从胸口露了出来，枪杆捏在不知何时赶到的金朝宗手里。

“可惜，你这种计策使得太烂，”金朝宗一脚踢开郑载锡的尸首，笑道，“还不知道你是谁派来的呢，不过借着郑三弦的人头就想刺杀两位大君，断我们这群人的后路，倒也不失为是条有胆识的汉子。”

郑载锡捂着自己的胸口，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不甘地倒毙于地。红色的阳光照在他年轻的脸上，他的人生舞台刚刚出场，便落下了帷幕。

张镛微笑着盯着崔庆会，过了好一会才问道：“杀你好，还是留你好呢？”

被捆成粽子似的崔庆会睁开眼睛，微微一笑，也不答话，眼睛看着远处如鲜血般挂在天空的太阳，喃喃自语道，“注定是个流血的日子啊！”

“不久前我们似乎见过，”张镛道，“不过我在岸上，你在江中，如今又聚到了一起，佛家说的缘分，大概也不过如此吧。”

“朝鲜没什么东西是你能抢去的，”崔庆会眯着眼睛瞧了张镛几眼，叹道，“何苦卷入这趟浑水呢？”

“我什么都不想抢，只是拿走我应该得的酬劳。”张镛拍了拍崔庆会的肩头，顺手割断了捆着他的绳索。

崔庆会大笑几声，讥讽道：“率手下儿郞替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卖命，莫非你还是古之君子不成？”

张镛拍了拍手，看了郭再佑一眼，笑道：“劳烦郭百户和黄百户带人去中城一带发动百姓护卫两位大君，顺便再探察一下内城守卫如何？”

黄进正欲说话，却被郭再佑一把拉了便走，远远地听见他在埋怨自己好友：“这个贼子和崔家有所图谋，你怎可姑息……”

话没说完，便被郭再佑捂住了嘴巴。

张镛看着远去的两人，低声道：“尊王攘夷，才是各大家族的利益所在，也是朝庭所能接受的最后退路，不然这场政变将永无宁日，崔兄，可得三思！”

“你手上不是软弱可欺的临海君么？”崔庆会笑道，“对了，还有光海君，殿下曾经夸奖过这孩子，说他最有雄主之相。”

“临海君？那是当然的世子人选，”张镛正色道，“至于光海君，不知崔兄可还记得八十年前的燕山君李隆？”

“暴君李隆？”崔庆会嘴角带着笑，调侃道，“有你在，老虎也会变成小猫，还怕暴君？”

张镛脸色慢慢变红，手按在腰间佩剑上，低声怒喝道：“我以为崔家是个可以合作的伙伴，没想到居然都是些毫无远见、心胸狭窄之徒。”

见张镛发怒，金朝宗和随后赶来的格海、祖善庆等头领带着百余长奠士兵在两人身边围成一个圈子，纳库布甚至一摆狼牙棒，凌空悬在崔庆会的头上。只待张镛一声令下，便让这脑袋变成开瓤的西瓜，染红地上黄褐色的泥土。

“燕山君被杀后，几十个靖国反正的有功之臣形成功勋家族，历中宗、仁宗、明宗至本朝而不倒，其中最大者莫过于先吏曹判书柳顺汀、知中枢府事朴元宗和副司勇成希颜等人，”崔庆会丝毫不在乎众头领的威胁，低声笑道，“燕山君是我国第一个被废的君主，从此君权衰落，各世家大族及其下属官员掌权柄已达八十一年之久，你认为尊王攘夷对他们能有多大的诱惑？”

“对他们没有，但对你有！”张镛把手从剑把上移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崔庆会，“弱主、权臣、对外掠夺，不正是你所要达到的目标么，难不成你还真想清君侧？”

“作为一个外族人，你还是不太清楚我们朝鲜，”崔庆会叹了口气，“其实我自己也不清楚这个目标是否正确，你既然知道燕山君，那就应该知道己卯士祸，赵光祖死在各大家族的联合进逼下，领头的便是我朔宁崔氏。”

“你想告诉我，家族之间决不可能联合，有了出头的椽子，便让它烂死在萌芽中？”

“大国的诗经上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殿下永远不可能让家族尾大不掉，而各大家族间矛盾也是极深，若我崔氏成为权臣，那联合国王推翻我们的，不是安东权氏，就是罗州朴氏”。

“此弱主非彼弱主，此权臣更非彼权臣，”张镛笑道，“不知崔兄可曾接触过红毛夷？”

崔庆会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低声道：“曾看过一两本红毛夷的制船书籍，颇有可取之处。”

张镛道：“离此十万里的极西之地，有一国名尼德兰，六年前，该地推翻以前的帝王，成立了一个前无古人的新国家，名曰尼德兰共和国，共和者，出自我国史记，周本记上书，召公、周公二相行政，号曰‘共和’”。

说到此处，他停住讲述，看着崔庆会。

崔庆会摇了摇头道：“公卿相与和而脩政事，号曰共和，由士大夫们代替皇帝执政，这在你们汉人几千年的史书中，也是少见的事情，我们朝鲜国势软弱，只能依附于大明而存，若是行共和政体，必将外招强敌，内树隐患。”

“张居正死后，大明早如落日，但虎威犹存；而倭寇，不管你强还是弱，依丰臣秀吉的性子，都会侵犯贵国，到时求助大明以抗倭寇，可解外敌之忧，”张镛道，“对内来说，此次政变，不论成功与否，结果只能有一个，那就是王权遭到进一步削弱，崔家若能不垮，便必然要和权家、朴家、柳家、金家等大家族联合起来，与亲国王的家族们争斗不休，到时内斗更烈，对朝鲜百害而无一利；若崔氏垮了，各大家族为争领袖位置，必将死命争斗，无所不用其极，朝中党争越烈，情势更坏于前者！”

“若是行共和，不是陷于扶桑战国故事？到时各族割据一方，兵祸连结，我国更是永无宁日，”崔庆会冷笑道，“这恐怕也是新任济州牧张使君您的心愿吧？”

“共和者，各家族共同治理也，”张镛见崔庆会脸色虽冷，但眼神却流露出浓厚的兴趣，便微笑道，“治大国若烹小鲜，我治理手下军队，便仿三代古制，设元老院，选强悍有力之人为领导，以人数多寡论对错，明赏罚，定规矩，方能从鸭绿江边横穿贵国千里疆域，直达大同江畔。”

“若是治国，便在各大家族中选有能力者为元老院成员？掌控朝中大权，架空殿下，行共和之实，”崔庆会皱了皱眉，沉思片刻问道，“此策倒可平衡各大家族势力，甚至还可囊括其它中小家族，但谋定国事费时费力，施一小策便要争论个长年累月，如何可行？况且这个元老院权力远超大国之内阁和我国之议政府，又置军队于何处？置殿下为何处？置百姓于何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