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及与女直人交往的经验，不足二十六岁的祖善庆远比张镛要擅长得多。他身材挺拔，五官长得极为英俊，粗长的眉毛笑起来也会跟着一起抖动，一口雪白的牙齿更是迷倒了极多的女直少女。他也不负众望，在众多女直贵族和少女之间自由来回，带着爽朗的笑声满场飞舞。惹起一群少女的娇笑连连，还有若干女直人的敬酒之声。

而张镛就显得有些安静，他和苏巴根、于回三人聚在一起，坐在一个同样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冷眼看着这群女直贵族们。

二十八个大小部落中，最大也最有影响的一个部落贝勒是格海，他是何和礼的叔叔，也是董鄂部的重要成员之一。但他喝酒却极其斯文，气质高雅，若不是他穿着女直人的服装，张镛还以为自己看到了一个中原王爷。

“张大人利用结了冰的江面当商道，真是天才，这批布可是自造？”酒过三巡后，格海轻拎着酒壶，端着酒杯，缓步走到张镛面前。

“呃，正是！”张镛考虑了一会，按照女直人的风俗，用右手端起青花酒杯，左手虚盖在右手之上，捧杯回应道，“若是贝勒爷想多买些，江面解冻前都可以派人直接来长奠河口村取货。”

“非常感谢，我愿按市价予以全部收购。”格海的汉话说得非常好，甚至让人感觉不到他是个女直人。其实他也一直以此为荣，这让他与其他董鄂部落贝勒截然不同，这种优越感是他万丈雄心的起点，也是他敢于与何和礼争夺整个董鄂部的动力来源。在权力面前，别说叔侄，就是父子，又何尝不是生死相搏。

“贝勒爷太看得起在下了。”张镛赶紧推脱，“都是李如梅大人的指示，欲以此交好贵部，安定大帅的后方。”

他明白，格海想买布匹只是个借口，真正的目的是跟宽佃六堡的驻军搭上线。李成梁派了三个儿子来宽佃，明眼人谁都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如今北面的开原打得正热火朝天，格海想干什么，也是一目了然。

“五日后我将亲自来长奠，还望张大人从中穿针引线，” 格海微微一笑道，“到时再行重谢。”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两人言尽于此，心照不宣，饮尽后相视一笑。

“张大人！”场中传来一声大叫，张镛寻声望去，是自己所请的通译。他身边站在一个中年女直人，举着酒杯，示意是自己在叫他。

“不知寨主找下官何事？”张镛注意到格海看见这个中年女直人后，神情明显有些不高兴。他假装不知情般快步走了过去，透过通译，才知道这是鸭绿江部大路寨寨主布尔尼达。他是何和礼的死党，也是鸭绿江部东部最大的势力。

“不知道那小子找大人有什么事？”知道自己不会说汉话，布尔尼达举起盏，大声用女直话问道。他有的是实力，不用怕阴阳怪气的格海报复。

其实大家都知道格海准备自立门户，这是鸭绿江沿岸众所周知的秘密，只不过没有人给他当后台罢了。见到有人出头，众贝勒、寨主、额真和长老都竖起耳朵，想听听这个少年百户有什么交待。倒是格海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端着酒杯浅饮，脸上毫无表情。

“我们交流了一下唐诗心得。”张镛笑了笑，拍了拍通译的肩头说，“直接告诉他，唐诗，他懂吗？”

“狗屁唐诗，你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布尔尼达把酒杯往地上一扔，挥袖愤然而去。

张镛也不在意，举起酒杯，向在座的各位女直贵族敬了一杯：“下官与众位大人同饮，祝女直与我大明友谊长存！”

格海淡然微笑举杯，与张镛同饮，看向少年百户的目光愈发欣赏。汉人几千年的生存智慧远远胜过白山黑水的人，如果这个少年真能帮自己，也许挤垮何和礼并不只是个梦想。

“张大人请放心，我决不会让任何人伤到你，别人是猛虎，难道我们就是鸭绿江上的水鸟么？”董鄂部方泉寨寨主德楞泰放下手中酒盏，用女直语大声道。这少年才智虽高，但明显不精刀箭。他是格海的头号战将，手下有四、五百战士，方才那布尔尼达威胁之意暴露无遗，此处又离他的老巢不远，自然得小心提防。

鸭绿江部的人恨不得为维护董鄂部去死，但董鄂部的人却想自立而杀掉自己的忠狗。张镛想到这儿，嘴角不禁露出一丝冷笑，端起酒杯，开口道：“布尔尼达不敢战，若战，我们必胜！” “为何？”德楞泰不解地问道。大路寨有近千名上马弯弓的女直战士，而长奠战士不到五十人，他久经战阵，自然看得出其余四五百人明显是刚从农夫转化而来。就算加上在座各位亲格海的贵族亲兵，也不过七八百人。

“此时正处寒冬，处处大雪封山，他布尔尼达若要率兵攻击我得，必从鸭绿江上踏冰而来，此是无天时地利，拥千余善战勇士却如同小狗一般摇曳在何和礼眼前，此是无人和，这样的人会有勇气挡住我们的长刀么？”张镛站起身来，这是他计划中立威的一步，盯着面前各个女直贵族，竟无一人敢与他对视。

在场的通译不敢直接翻译，格海只得站到他身边，向女直贵族们翻译过后，看向张镛的目光除了惊诧外，又涌起了几分嘉许。

“这个少年不简单，只可惜只是个百户，不然又何必去求那李如梅。”格海暗暗地想。

“既然如此，何时可一战！” 德楞泰兴奋得双目放光，他一直想吞并布尔尼达，如今找到一个由头，立即便想邀战。

“小德子想请教张大人，我们是否可派兵过来助你？”格海换了幅严肃面孔，他还不想现在就跟何和礼撕破脸皮。

“兵者，国之大事也，不可轻言，我们只需派出探子密切注意其寨附近的江上冰面，若其真想攻我，则由格海大人集兵取其老巢，趁其退兵之机再择决战之地，至于我等，布匹已经卖完，自然是回转长奠，量他也没胆子来攻我大明。”

女直各个部落人口匮乏，尤其是精壮战士。如果能设伏击溃布尔尼达，分散收容其余部进各部落，倒也是一笔划算的买卖。在座有几个女直贵族立即跃跃欲试，但见格海端坐，悻悻然又退了下去。

“张大人所言甚是，布尔尼达若战，则是自取灭亡，若不战，则大家皆可带着各自的货物平安归家，如今大明和我女直各部关系紧张，我等于此相会已是不当之极，若是再挑起边界战端，则成民族之罪人。”格海高声说完，便端起酒杯，示意今日聚会到此为止，率先带着亲兵离开了汉人营地。

其它女直贵族们见没有可趁之机，也纷纷告辞回营。作为主人的张镛和祖善庆双双站在营门口，面带微笑，目送众人踏雪而去，却没有一人注意到默不作响的苏巴根和于回早已没有了踪影。

却说布尔尼达一怒之下，回到自己营中。此处既有格海一帮人，又有跟他们勾结的汉人，已是险地。他只呆坐了片刻，便吩咐亲兵们收拾行装，点起火把，准备连夜回寨。

汉人营地内火光明亮，人声依旧喧哗。布尔尼达领着七十多名士卒和二十余名运送布匹的族人，踏着月色走在鸭绿江的冰面大道上。北行不到五里，便听到江边左侧密林里传来一声呼喝，他赶紧指挥手下族人灭掉火把，把马匹和货物堆成一圈，自己领亲兵和普通族人躲在里面，其余大路寨的战士们则骑马排成箭头状攻向密林。

呼喝声传出后，密林里便悄无声息。大路寨的战士们纷纷搭箭在弦，射入林中。待接近林地边缘方才拉转马头，借着冰面微弱的月亮反光，呈半月型从光滑的冰面上划过，骑术之精，让人惊奇不已。操纵之间，只闻蹄声得得，江面上一片空旷，远处微光之下，毫无敌踪。

布尔尼达正仓皇间，右侧密林里也传来一片嘈杂声，只闻几声弦响，有几枝长箭从林里射出，但其势不强，还没到达诸人面前，便已落在冰面上，发生嚓嚓的声音。

“遇林莫入”这个军事常理对于久经战阵的大路寨众人来说可谓是深谙于心，见敌人并未现身攻击，便在江面上围成一个圆形阵，缓慢地向前推进。江面宽阔且光滑，冰层通常厚达两三尺，还有细微的月光。就算不打火把，也不用担心走下河去。

江岸两边俱是密林，为预防其中射出冷箭，布尔尼达率队沿着江中心缓缓北行。乌龟状的圆形阵四周皆是带着小盾牌的战士，就算敌军从林中偷袭，也占不到太大便宜。若是敌军从四面硬攻，这宽阔的江面上，他布尔尼达手下的健儿还真没怕过谁。

如此行得两里地许，敌人还是没有踪影。也许是见无缝可钻，自己退走了吧，大路寨众人都这么想，警惕之心也去了不少。

辽东的冬天极其寒冷，鸭绿江的冰面坚硬无比。打个小洞也许还行，若想挖个大洞，就连使用*爆破也不一定有效。尽管如此，布尔尼达还是吩咐前方的游骑注意脚下的冰面，小心方能使得万年船。

一路上江面都没有异状，这段江岸的右侧有一座山峰突兀而出，矗立在江面上，山坡上罕见的没有树木，从山顶直到江中心，一马平川，顺滑得如同少女的肌肤。那儿叫小沟峰，是朝鲜人的地界，布尔尼达只是瞧了一眼，便吩咐手下众人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左侧的密林里。

小沟峰的山壁上全是冰雪，滑溜无比，离江面十馀丈，是一处向外凸出的悬岩，上面有一块重达数万斤的巨岩，黯淡的月光下，却有几十个人影出现在巨岩后面。

只听格格轻响，巨岩摇晃了几下。原来这块巨岩是从山顶脱落而下，横架于悬岩上，年深月久，岩下砂石渐渐脱落，本就可能随时都能掉下谷中，现下被人用木棍一撬，砂石夹冰纷纷下坠，巨岩越晃越是厉害。到得最后，竟然脱地而出，滚动间引起山坡上的连锁反应，挟着满山遍野的巨大冰块，向正缓缓行走在江中心冰面上的大路寨诸人翻滚而去。

大路寨的队伍中，布尔尼达的双眼瞳孔随着那块巨岩的飞速靠近而逐渐缩小，脸色苍白如雪。（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