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梁从来就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边关将领，他本是朝鲜内附后裔，授世铁岭卫指挥佥事。但到他这一代，家道已经中落，年青时家贫，不能袭职，四十岁时还是一个无职无权的读书人。尤其是他作为朝鲜移民，或多或少会受到一些歧视和排挤，如果不是边事不振，忧患多多，或许他连这个世袭军官的职位都得不到。幸好当时的巡按御史觉得他是个人才，出钱资助他到京师，才得以继承父亲的职位，从此平步青云。

四十四岁一战成名当上辽东总兵之后，久居贫困的他自然知道如何更进一步。经常以金银为利器结交权贵人士，靠掠夺边关各族之财进献朝中各个大佬，只要是能在皇帝面前说得上话的重臣，没有哪一个不被他喂得饱饱的。即使是以风节著称的张居正，掌权时也收过他的贿赂，朝中人人都为他说话，升官自然如同火箭般。

有了保护伞，李成梁自然更加肆无忌惮地收刮财富，任用私人掌控辽东各地军权，九个儿子和手下大将李平胡、李宁、李兴、秦得倚、孙守廉等辈都家资富足，拥兵一方。同时掌握了整个辽东的军资买卖和马价议定，甚至于朝庭直管的盐课、市赏、岁贡等，都一一收入手中。辽东大帅这个称呼早就名不符实，民间多数称之以“辽东王”。整个辽东，哪里还是朱家天下，十之七八可称为李家天下。

当张镛镇定自若地站在诸人眼前，面带微笑，语气轻松地把自己的八旗制度略作阐述时，李氏父子无不肃颜静听，就连一向瞧他不起的李端儿和麻承勋也惊讶地看着这个风度翩翩、胸怀韬略的少年。

“承勋，端儿，你们先出去。”

等张镛稍告一段落，还没进入实施细则时，李成梁盯着李端儿，严厉地命令道。

这些都是犯禁的话，虽然只是草创的制度，但越少人知道才越好。尤其是有麻承勋这个外人在，麻家世代忠良，难免不会产生变故。

麻承勋自然也明白自己不能听，好言哄着李端儿出门休息去了，倒是从来没听过爷爷用如此严厉语气说话的李端儿出门时狠狠地瞪了一眼张镛。

“如何避朝庭耳目？”

待两人走后，房中只余下李家父子三人和张镛，李成梁略一沉吟，便开口直指要害。

“倭寇，朝鲜，女直，蒙古，关键之地是蒙古。”张镛说得口干，站也站得累了，便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到李成梁躺椅旁的地上，端起方才李端儿喝过的一杯茶，也不嫌脏，一饮而尽，然后笑道，“小子唐突了。”

“蒙古人历来为我大明心腹之患，以此为征服之地的开始，转移朝庭的视线，说它为关键之地倒也无可厚非，那倭寇正处于战乱之中，平秀吉方任太政大臣，还没任何根基，”李成梁也不在意张镛的失礼之处，淡然道，“朝鲜，弹丸小国尔，不足为患，至于说起女直，不过一群光脚丫的农夫罢了。”

“非也，蒙古人四分五裂，各部落之间相互征战不休，早就没有了大元的雄心壮志，我以其为关键，在于其功易得尔，”张镛正色道，“为我中华腹心之患者，近则倭寇，远则女直。”

“张先生但请慢慢解说这倭寇情况。”李如梅抢先说道，张镛是他找到的，年龄虽小，但靠优异的表现已经在父兄面前赢得了不少的信任，称之为先生倒也不造次，但他也清楚父亲心中隐藏的那一根逆刺，自然不想张镛自讨没趣。

“近观蒙古各部，无一强力的英雄出现，须知历史通常是由英雄来书写的，如同大帅之于辽东般，”张镛恭维道，“倭寇和女直，便各有一英雄，倭之平秀吉，又称丰臣秀吉，起于微末，其人的雄心壮志不可以道理来估计，统一扶桑只是他的第一步，我大唐雄霸天下的例子才是他最终的人生希望，扶桑列岛、朝鲜都不能满足他的胃口，只有我中华大地，才是他的目标之一。”

“扶桑之于我中华，好比蛇与象，他吞得下去么？”李如柏插口道。

“据闻苏浙等地倭寇盛行时，五十倭寇就可攻城略地，打得我大明内地官军不能抵挡，这种情形必为倭寇中的有识者所知，”张镛叹道，“我大明有战力者，唯九边士卒、辽东铁骑尔，若是倭寇以朝鲜为跳板，进而谋我辽东，倒也无碍，我辽东精兵必将令其折羽而归，倘若他们不顾辽东，整顿水军，直接以东海列岛为跳板，用重兵攻我大明的赋税重地江浙，胜败还真是两说。”

“女直有何英雄？”李成梁眯着眼睛，面带微笑问道。

“不知大帅还记得十五年前开始修建的宽佃六堡乎？”张镛直觉上告诉他这件事很危险，但事到临头，如果不说清楚这件事的危害，八旗制度和称霸辽东只是一个一刺便破的美梦而已。

万历元年，张居正以俯瞰天下的姿态登上大明帝国的舞台。由于建州女直不断侵犯边境，朝庭为了加强对建州女直的控制和防御，除继续修筑辽东边墙外，还采纳了李成梁的建议，开始修筑宽佃六堡。

按照李成梁的构思，朝廷移建环山堡于张其哈制佃，险山堡于宽佃，沿江新安四堡于长佃、长岭诸处，这就是闻名于辽东的宽佃六堡。六堡位于鸭绿江以西，毗连建州女真，是防御女真的前哨，地位非常重要。六堡建成后，李成梁又以此开市，和辽东各族做生意。

对大明朝庭来说，这样做，首先是缓和了明朝与辽东各族间的矛盾，其次，开市带来的可观收入也给辽东普通士兵带来了极大的好处。

但从另一个方面来讲，修建宽佃六堡其实就是重新在边境上修建了一个镇，六堡就像是一道高墙，完全阻隔住了明帝国与另一面的努尔哈赤。任努尔哈赤率众在墙那边疯狂地扩军吞地，而朝庭却始终得不到及时的信息。

决不能让努尔哈赤壮大，为辽东争取一个安定的后院，才是张镛问出这句话的潜台词。

“你说的是努尔哈赤？”称霸辽东十余年的李成梁自然一眼便看出了张镛的箭头所指。

“名垂千古的是英雄，得天下的往往却是枭雄，”张镛笑道，“努尔哈赤不仅是英雄，也是枭雄，纵观其近几年所为，有以下四胜当为大帅警惕之。”

“努尔哈赤不过是我家门下一走狗罢了，何能称当世枭雄，更别说英雄了。”李如柏不屑地说道，若不是张镛所展示出来的管、乐之才，他早就下令把这个胡言乱语的少年拖出去喂狗了。

“一胜，其亲冒矢石，不避艰险，战必身先士卒，行必奋勇当先，可见其胆大妄为之处，这些大帅比小可更加清楚，”张镛顿了顿，见李成梁点了点头，便继续说道，“二胜，其机变权略，在女直人当中首屈一指，我大明强则依大明，蒙古强便依蒙古，对身边弱小部落采取远交近攻之策，渐渐控制了建州女直的大部份部落，其下属儿郎的战力之强，已经不逊于我大明辽东边军，有女直不满万，满万不可敌一说；三胜，其屡遭挫败，甚至被尼堪外兰派兵追杀，但他败而不馁，折而不挠，依靠大帅的威名，反而斩杀尼堪外兰，坐上了建州女直的头把交椅；四胜，霸道骁悍，反复无义，大帅对其恩重如山，让其掌一方水土，以利朝庭，他却私下聚兵，行不轨之事，小可今日与他相见，初时见小可有才，便极端拉拢，后为所拒后便指使其弟欲杀小可，幸得五将军及时相救，由此可知，其乃勾贱、朱温之徒也。”

“你劝我杀他？”李成梁面无表情，盯着张镛。

“正是，大帅，当断不断，反受其害，这种中山狼，若不趁其弱小之时灭之，待到其羽毛丰满，灭之则不易。”

“快四更天了，”李成梁端起桌上茶杯道，“小五，这几日你陪着这位小先生，寸步不得离开。”

张镛独创的八旗制度本来就不易掌握和实施，尤其是指导员和各种新型制度，若不是需要一个统领全局的人才来一一落实，恐怕张镛一说完便会被李氏父子砍了脑袋。双方均是初见，决不可能如同刘玄德见诸葛卧龙般一见倾心，彼此都完全明白这一点。所以李成梁决定端茶送客，先考虑一番再说。

“大帅，小可还有最后一句话，还请大帅不吝指点一二。”张镛可不想过两天就身首分家，造反是个技术活儿，也是个高难度的活儿，同人心一样，充满了变数。

“说。”李成梁放下茶杯。

“有了这八旗制度，完全可以不用养着努尔哈赤等人，大帅可以先划几个部落作为尝试，由几位少帅带头，一则可累积军功，二则可把危害减低到最轻，小可在旁作为谋划，若半年内有显著成效，则可推广到辽东所有部落，甚至蒙古、朝鲜，到时根本就用不着留下努尔哈赤等人吸引朝庭注意，这个八旗自己就会如同雪球般，越滚越大，甚至……”

“够了，今朝到此为止，小五，记下他的名字，明日为他报个百户的虚职，暂时放你属下作个幕僚吧。”李成梁拂袖而起，满面怒容道，“我李家世代忠良，岂能行此下作之事，你这少年，从此往后，不得再开口提及此事，好生在我李家帐下效力，必可保你荣华富贵。”

张镛知道今日终于捡回一条性命，慌忙跪下谢恩。却没注意到李氏三父子互望几眼后，嘴角同时闪过一丝得意的微笑。（未完待续）